第1章 楔子
往日祥和寧靜的衢山仙島今日亂作一鍋粥。
上千弟子聚集在逐云崖下的玄清洞天,個個捧著法器怒視被人群一圈一圈裹住的狼狽少女。
“虧得只是個外門弟子,當年若真讓她僥幸進了內門這好好一個仙島豈不是要大亂!”
“不過倚仗那點子夜叉血脈入我仙門,卻不知好歹,不肯勤加修煉便罷了竟還敢戕害二師姐!師姐重傷不醒,要我說就該請尊上活剖了她的靈根扔回凡間!”
周遭此起彼伏的怒斥與唾棄蒼蠅般喋喋不休。渾身是血躺在玄石上的銜枝半耷著一雙眼,視線已然有些潰散。勉強只能看到那一雙雙潔白的云靴。
無意識地動了動手指頭,一陣劇痛瞬間傳來,逼得她猙獰了面黃肌瘦的臉從嗓子里硬生生拗出一聲悶哼。
他們還在呵斥。
銜枝忽地撲閃了下眼睫,方才迷茫的意識突然回竅。
她干裂的唇輕輕抖了兩下,腦中鉆心的痛這時終于不見。
看著越來越近的一雙雙云靴,鞋面上的織銀雪蓮生動若活物。腦中一個叮聲,銜枝想起來了。
她名銜枝,原是個再窮苦不過的凡人,自家耕田為生,姓都沒有一個。她生于九州大陸的一方無名小國,邊陲之地。十三歲時這小國被旁的大國吞并了,于是他們一家逃起難來。父母途中雙亡,她靠吃浮尸啃樹皮一路向東,踉踉蹌蹌地逃去了一方氣派輝煌的大國。
那叫什么國來著?她不大記得了。剛到那地界她便染上風寒,本就骨瘦如柴,一病后更是形容枯槁,躺在乞丐堆里頭等死。
興許是天神垂憐,銜枝沒死成。迷迷糊糊里瞧見了天邊有道金光。
銜枝想著那恐怕是觀音菩薩諸天神佛什么的下凡收魂,怎么的也得求他們給自己安排個好點的來生,于是硬是爬過去了。
到了地才知道那真是個仙人,探得此處有絕佳靈根特來收徒。
銜枝靠著一腔活下去的決心,愣是在一眾衣冠華貴的人里開出一條道。仙人滿意地收了弟子正要走,不妨見來了個這么個不倫不類的黃毛丫頭,見她靈臺中隱約有一點光。猶豫了片刻,真把人也帶走了。
銜枝后來才知道當初是這位虛風師叔手下名額不曾收滿,干脆拿她來湊數。她身上有不知稀釋了幾代的夜叉血,稱得上一個半半半半仙,勉強也算有點入門的資質。只是相比前頭收的那幾個,這資質實在是微不足道。于是只讓她做個雜役弟子。
而她不滿于此。唯唯諾諾了五十年,便一心向往起門內弟子的日子。她從一介凡人開始,一朝窺見這仙島諸多繁華便再也收不住心。
雜役,門外,門內。乃是三個階級。雜役弟子,大多是資質太差或修煉失敗靈根廢了的。
銜枝不肯屈于現狀,硬是牟足了勁的苦修,更是幾次暗中對一同的雜役弟子下手,讓他們無法應考。擠著線卡進了外門弟子的選拔后才真正地見識到了什么叫資質,美貌,才華并重。
那是內門的二師姐,戚念霜。天賦卓佳的純凈水靈根,年紀輕輕金丹已結。機敏清靈道心純然菩薩心腸,貌勝這衢山島最美的雪蓮。
只叫人看一眼就自行慚愧。銜枝當時看呆了,隨后心中便是鋪天蓋地的妒。她盯著二師姐,一身簡衣都如此美地脫塵,盯著俊美的三師兄笑著看過來,忽地臉紅。
她覬覦他們的修為,竟也妄想攀附進內門成為一份子,于是不知好歹地寫了一封歪歪扭扭的情書偷偷塞進三師兄的房里,第二日他出門見她時眼中卻有譏笑。
銜枝渾身一震,驀地恨起來。
更叫銜枝妒忌的,是她還是師尊崇華帝君的關門弟子。
衢山島位于三十三重天正下方的碧海潮生,是有靈根的修士的居所,跨過海中央則是仙家弟子修煉的岱山島。
一凡一仙地位便昭然若揭。衢山島唯三能自由出入岱山島的便只有三位內門弟子。其中之一便是戚念霜。
銜枝原本沒有那樣嫉妒的。可她實在羨慕。大師兄雖天資卓越,可出身尋常。三師兄曾是人間皇族,但道心偶有不穩。可為何二師姐生來就什么都有了?誰都喜歡她,連她曾經無比好感的三師兄都舍了面子整日圍著她轉。
而自己呢?半只腳踏進仙門時十四歲,之后便定格在十四。發尾枯黃身形削瘦如枯骨。尖嘴猴腮面黃肌瘦,只有一雙飛挑的眼勉強能看。誰都厭棄她,更有人因著她身上的血脈蓄意譏笑她是母夜叉。
她也知自己心思卑劣,二師姐是極好的人。多次關懷師兄弟,自己也受過她的恩惠。可她幾次忍不住,偷過她的東西,垂涎她的修為,艷羨她的容貌。甚至造謠過她與大師兄不清不楚,只因她眼饞二師姐的法器,妒忌三師兄的愛慕。慢慢地收斂妒忌之時,銜枝卻第一次看到了那位風姿絕代的上古神君。他們衢山島岱山島的尊上,崇華帝君。
銜枝記不清這位師尊周身蓮華漫天仙鳥齊舞恭迎著皓然臨世時自己是個什么反應。
只是在人群里遠遠看了眼那寬袍廣袖將天地都穿在身上的神尊。青絲如瀑,輕輕一抬滿是乾坤的袖便散下一片仙塵,紺青的眼半闔著也透著無上威嚴。
他只用一手支首,閑散卻不失尊貴體面地坐高臺之上,無悲無喜地靜瞰坐下弟子。真是一座讓人長跪不敢起的神像。
即便這樣懶怠,卻也法相莊嚴。
原來當真有這樣的神仙…簡直是神仙里的神仙。這位帝君,早早斬了三尸,在上古混沌妖魔橫行時亦能所向披靡。
他即是這浩蕩的天地。與天同壽,與地同庚。衢山島岱山島由當今仙帝所托,求他偶來傳道授業做個掛名的師尊。千年才得這么一次機會。
銜枝很幸運地撞上了。今日便是這位活在傳說中的師尊授道的日子。
她強忍著心潮的大震,顫顫巍巍地悄然抬起頭,期望著能被這位俊美無匹的神尊看見。哪怕只是點化一句也好。
渺渺仙霧繚繞于他周身,那位神尊只是淡淡點了兩人,允他們當入室弟子便騰云而去。
第一個被點起來的便是二師姐。
又是她,又是!
那一刻,銜枝不可自抑地死死盯住了二師姐。
…咳出一口血,一切都鮮明如斯。銜枝掙扎著摳身下玄石,可卻無論如何無法動彈。
三師兄的法器吒血封喉威力實在大,她這點修為都快散干凈了。
…嫉妒二師姐百年,她成為師尊入室弟子后自己更是無法自控,入魔了一般悄悄偷跟了過去。
銜枝被發現了那點心思,在高不可攀的師尊冷斥,眾人鄙夷的眼神之下強忍著淚水滾出琢玉殿。那一日,二師姐美名更勝,據說師尊十分看重她,親自教授了不少仙法。后來師叔祁燮仙君前來坐鎮,只為了助二師姐潛心修煉。更聽得銜枝惡名,特地將她安排到最偏遠的臥房。
她消沉了許久,再也不敢抬頭看人。
今日…是師尊座下枳迦真人巡看的日子。銜枝躲在遠處看著枳迦真人交與二師姐了一方仙氣大盛的法器,驟然失了神智。私底下偷偷跟蹤妄圖搶走法器為己用,她自知不是二師姐的對手。早早準備了陰毒的暗器傷她命門,被匆匆趕來的三師兄一劍劈沒了大半條命。
這才淪落到這個地步。
銜枝意識快渙散之時,一道怪異的聲音突然涌入她腦海。腦海中突然立起一本古書,一頁一頁自行翻閱。
她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自己必經的。她所在的這世界里她是被安排好的丑角。崇華帝君二師姐是主角,他們會相知相愛,歷經千難萬險結為道侶。
她嫉恨二師姐是必須的,仰慕師尊也是必須的。她是一塊微不起眼的磨刀石,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銜枝忽然很想哭。
為什么偏偏是她呢。
她突然好想阿爹阿娘,想十三歲以前雖然窮苦但無憂無慮的日子。
她什么都沒有,自以為抓住了想要的了,到頭來卻還是一場浮夢。
銜枝莫名地恨起來。心里那根深蒂固的卑劣無時無刻地作祟,告訴她她生來就是這樣的卑賤。可又有一道聲音不斷叫囂:憑什么?!憑什么她拼盡一切往上爬了這么努力了依舊什么都不是!
耳邊有人在叫:“祁燮師叔歸來了!定是見到了大師兄的傳訊鷂子。天!怎地師尊居然也來了?!我知曉了,是來處置銜枝這惡女給二師姐出氣的!”
“能勞動師尊大架的整個碧海潮生只我們二師姐一個,這門外弟子是踢到鐵板了!”
銜枝一楞,隨后瞪大了眼奮力抬頭望去。果真天上灑下一片金光,無數仙鳥仙獸異動。
她勉力用胳膊肘撐住地面,下一秒便見祁燮師叔一抬手,一道法力襲來,直接將她打地翻倒。
“大膽孽徒,竟敢殺害同門!你用的是什么咒術,快快招來!”
銜枝捂著心口,氣若游絲地用不甚清明的腦子想了想,不理解師叔在說什么,慌忙吐息:
“咒術?我沒有…”
“還敢說沒有!這石針上一股咒怨之氣,即便是尋常仙人也難化解,更遑論念霜她不過區區一個仙門弟子!你是否與妖魔勾結?如實說來!”
咒怨?能種進靈臺催生心魔的東西?這種邪術她哪里能學到?
自入仙門三百年,銜枝分明從未離開過衢山島。她倉惶地吐著血搖頭解釋:
“弟子不曾…弟子雖罪該萬死,但卻從未想過讓師姐生魔心!”
灑然俊秀的仙君極為厭惡地睨了趴在地上形容丑陋的女孩一眼,冷嗤:
“你天性陰毒,誰知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且讓尊上評判,到底是抽你靈根還是直接將你罰回下界!”
什么?銜枝重重吐一口血,猩紅了眼。
她當真害怕了,無論抽靈根還是罰回人間都昭示著她會失去仙緣變回凡人。
生老病死,八苦輪回,她不愿!
她竟然驚慌失措地流下了一串淚,再也克制不住掙扎著重重磕了一個頭:
“求師叔,求師叔明查!弟子不曾,弟子真的不曾!”
所有人都冷眼相看銜枝這滑稽的模樣。
她頭昏腦漲地不住磕了幾個頭,忽地一道仙音傳來,浩然縹緲地定下她的罪:
“照門規辦。抽了靈根送回凡間。”
“是,尊上!”
銜枝磕頭的動作一頓,師尊?
師尊下的令?
…連徹查都不肯。
她一陣絕望,好恨!怔怔抬起頭,卻只見天際那位師尊施施然落到抱著二師姐的三師兄身邊,抬手輸她一股浩蕩的法力。隨后才冷然地轉眼,睨她一眼。端的是冷意。
銜枝心頭倏地刺痛,痛到了極點。她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人人都心愛師姐,連師尊居然輕易都能給她這樣龐大的法力。
她只敢偷偷艷羨師姐得她青眼,這百年來仔細觀摩他的畫像,反復讀他的紀事。如諸多春心萌動的少女一樣,她按耐不住自己。
可是這全是笑話。
銜枝再也撐不住,抽她靈根的霞光襲來前狠狠噴了一口血,瞪大眼:
她想離開這個世界。
她不要做回凡人了,也不想繼續留在仙界。
她不想陪他們玩了。
銜枝呶了呶唇,聲音微弱如蚊嚶,卻決絕著:
“我不曾下咒,不曾!我愿領罰,可不愿被抽去靈根貶回凡人!”
祁燮仙君眉頭一皺:“不知悔改。”
忽地,無數道血光自她身上迸射而出,所有人都一怔,弟子們齊齊后退半步不敢置信:“她燃血自焚!”
銜枝迷迷糊糊地快要失去意識,依稀感覺到自己的祈愿竟然有了回應。
它要她舍出一個承諾。
死到臨頭,銜枝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那聲音笑了,隨后她便感覺到渾身的血沸騰起來,火一般焚身。她再也感知不到周圍的人事,只憑著本能,痛苦地哀嚎一聲。
有什么東西從靈臺嘣一下斷開。
她只想活,神智全失前踉蹌地爬了起來,在眾人的驚叫中留下一地燃火的血珠。幾道磅礴的仙力同時打響她,銜枝腳一拐,仰頭便倒下。似是撞到了什么東西。
眾弟子作鳥獸散:“不好了!她竟撞裂了那塊磐石!明凈臺開了!師尊,師叔!”
——銜枝聽著耳邊罡風呼嘯,慢慢睜開了眼。
她這是…掉下山崖了?
實在是沒力氣了。
那道聲音又響起來了:“你可真能耐,這血的威力頗盛。連崇華帝君那一干都不小心著了道…”
銜枝自嘲似的笑了下,快要失明的眼死死盯著不斷離她遠去的云霄,忽地生出一股徹骨的不甘,嘶聲力竭:
“既然你能幫我一次,那也能幫我第二次!我要反攻!我要將那些厭棄我的都踩在腳下!我要爬到這大道盡頭!我要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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