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路歌隔了兩秒,慢慢扭過頭來。
張凜身穿白制服,嚴肅微愣的表情,他手里捏著一盒軟盒玉溪,似乎是打算下樓去。
她看看時間,原來已經中午了。
“早知道提前問問你好了,害得我白來。”
“你今天又去香港?”
“嗯……”路歌把書夾在胳膊內側,站直了身體,“明天能通嗎?”
“不一定,看港鐵的運營情況。”
“哦。”
這時,柱子旁經過幾個同事,張凜頷首跟他們打了聲招呼,被問到要不要一起去吃飯,他說:“不了,剛吃過外賣。”
同事走后,路歌看著張凜,“飯后一根煙?”
“嗯。”
“一起。”
“好。”
扶手電梯緩緩下行。
筆直的梯階上,除了他和她再無旁人,兩人依然遵守公共準則,默契地一前一后靠在右側。
路歌的身高比張凜矮一些,站在低臺階上顯得就更矮了。
她緩緩回頭,平視的視線僅到張凜的胸口,只見他側著臉,一動不動看向右邊的落地玻璃,像是在出神。
目光再往下,他身體兩側的雙臂膚色如蜜蠟,手抄著褲子口袋,輕松并未用力,白制服袖口卻隱藏著結實顯眼的肌肉。
她很好奇,這雙手臂若是使出全力,又會是怎樣的結構起伏?
“到了。”張凜忽然低眼看過來,“你小心腳下。”
“哦。”路歌回過頭去。
下了電梯,張凜快她一步,他沒有從二號門出,而是轉個身,朝反方向走去。
路歌跟著他穿過大廳,來到十一號門,見門口不遠處有棵枝葉稀疏的小樹,一張長椅,旁邊有個垃圾桶,是個適合抽煙的僻靜地方。
兩人都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張凜背著身把煙從口袋掏出來,往手心里磕兩下,銜出一根來。
抽出煙盒里的打火機,點燃,動作熟練而干脆。
嘴邊吐霧,手指夾著煙。
與此同時,另一只打火機的咔嚓聲響起。
張凜回過頭,看到她收起打火機,淡色的唇微微張著,白牙咬著一根與他嘴里一樣的玉溪煙。
路歌低頭把煙盒裝進包里,再抬起眼,唇角溢出煙霧,“我留個你的電話,等明天關口情況確定,你告訴我一聲。”
張凜沒答話,就這么直勾勾看她。
路歌覺得他并不像是在猶豫,他是好像故意停在那兒,那只夾煙的手橫在兩人之間。
路歌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
每一個指頭都很粗,小拇指跟她大拇指差不多了,手背盤曲的血管突起,掌心厚實,動起來感覺不是很靈活。
但她確定,那只手的力量一定是強悍的。
尤其當他觸碰到光滑柔軟的東西時,那種隱藏的強悍,又非常克制。
等了幾分鐘,張凜仍不說話,她以為他并不想給號碼,正想開口,卻見張凜朝她笑了笑。
“那你記一下吧。”隨后他報了一串數字。
路歌回過神來,趕緊拿出手機存下來。
同時,張凜口袋里發出嗡嗡震動聲。
路歌掛斷,擺了擺手機告訴他:“那是我的號碼。”
“好。”
路歌見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又把手機放回兜里,她不滿地說:“你就不能存一下。”
張凜仿佛被煙嗆到了,背過身去咳嗽一陣,平息了呼吸,說:“回去就存。”
怎么聽都像是敷衍。
路歌自顧自悶了一會,又問他:“你昨晚幾點走的?”
“五點多。”
“這么早,叫的出租車嗎?”
“在樓下等了半個小時攔到了一輛。”
“嘖……你不如等到七點有公交車再走。”
“我今天早班,還要回宿舍一趟,時間怕來不及。”
“哦。”路歌笑了笑,在心里把他的信息庫加上一條:住宿舍的本地男人。
煙繞絲霧,如同半透明的薄紗籠罩飄浮在兩人之間。
路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依然望著他,“謝謝你幫我收拾廚房。”
“沒什么,別客氣。”張凜彈了下煙灰,原本想說也是為了感謝她收留自己躲臺風,但又覺得這樣謝來謝去沒意思,“那件衣服今天剛洗,下次還給你。”
“什么衣……”路歌哦了一聲,這才想起來,他昨晚穿走了一件男士襯衫,“你什么時候還?”
“怎么?”張凜愣神,“很著急要嗎?”
“也不是。”路歌低下頭,額前垂落一縷碎發,幽晃著遮住左眼。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視線相接未接時,張凜別開臉,說:“等你下次經過這兒,我拿給你。”
“好。”路歌掐滅煙頭,晃晃手機,“那明天電話聯系。”
“嗯。”
張凜點頭,并沒有抬眼看她,仿佛預料到她不會走得如此干脆。
“哎。”路歌回頭,“你生日數字多少?”
張凜笑了笑,雖然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但看著她極其渴望的表情,他還是告訴了她。
“六月二十八。”
“哦,剛過去沒多久啊。”路歌記下了,眼珠子一轉,又去看他制服上的胸前編號。
張凜瞇著眼睛,凝視她,“又去買彩票?”
“你怎么知道?”
“我有眼睛。”
路歌還是不解,張凜說,“昨晚收拾你客廳,在茶幾下面看到一堆彩票。”
“哦,你眼神真好。”路歌擺擺手說:“借你的數字試試,萬一中獎分你一半。”
微風卷起裙擺,垃圾桶上的煙頭火星忽明忽暗,最后吹散了燃燒后的灰燼。
張凜望向漸行漸遠的女人,她已經從高樓的陰影處走進了太陽底下,胳肢窩里始終夾著一本厚厚的書。
方才他瞥見了書名,很養生,像是胡亂買的,并不適合她。
張凜覺得她渾身上下唯一適合的就是那身黑色。
黑t恤扎進高腰黑裙子里,裙長到小腿,下面一雙纖白的腳踝,穿著約莫十厘米的高跟鞋。
那鞋跟,極細。
張凜視線始終跟著她步履不停的腳,眉間川字顯現,仿佛下一秒她的鞋跟就會踩進街面地磚的空隙里去。
好在她一步一步走得還算穩當。
直到路歌走上天橋,張凜才堪堪收起目光。
次日早上港鐵恢復運行,關口也如常開通。
當天海關的查驗工作異常繁忙,旅客們摩肩接踵,人頭攢動,客流量近十萬人次。
張凜從早忙到晚,工作結束,他回到更衣間,才想起自己的手機一直忘在衣服里。
打開屏幕,上面沒有未接來電。
也就是說,路歌這一整天都沒有打電話來詢問關口的情況。
想來也正常。
她就住在對面小區,恢復通行的關口,旅客接踵而來,天橋下的路邊車輛擁擠堵塞。
不用他打電話提醒,想必她也看得到。
張凜鎖了屏幕下班,并把疊整齊的男式襯衫收在辦公桌下面的柜子里。
一轉眼又過去了三天,張凜再沒見到過她。
周日張凜不用上班,同宿舍住的劉恒也碰巧一起休假,他二十五六歲,正是愛玩的年紀,每次休息就開始組局唱歌、喝酒、蹦迪,到處約人嗨。
他順嘴問了張凜一句,“要不要一起去放松下?”
“不了,我今天有點事。”
同宿舍住一段時間,劉恒看得出張凜不愛混圈子,沒有業余愛好,早睡早起,老年人一枚。
于是也就不再勉強他。
張凜洗完衣服收拾好床鋪,乘公交車去了福安養老院。
他的養父張清海今年六十五,身子骨還算硬朗,因為幾個交好的警隊老友退休后都選擇組團在養老院里生活,他獨居閑慌,后來也住了進去。
今年春末張清海突發腦溢血。
幸好同房間的老鐘發現得早,因為搶救及時,沒留下太嚴重的后遺癥,不過手腳不如以前利索了。
回來的這段時間,張凜每周休息都會過來,陪幾個老頭子看電視,下下象棋。
碰上天氣舒爽的時候,張凜就帶他們出去釣魚。
今天吃完午飯,張凜靠在外面客廳躺椅上睡午覺,剛瞇了十幾分鐘就被人戳醒。
他以為是那個總鬧著要釣魚的老鐘。
張凜繼續閉著眼,薄唇輕動,“今天太熱,不出去。”
上次釣魚回來,碰上返程堵車,耽誤了幾個老頭回來看新聞聯播,他們就在車里鬧脾氣,捶車座拍玻璃,埋怨張凜不會挑路線,撒起混來也是相當氣人。
他今天情緒不高,沒心情應付這幫老頭。
“小子,犯懶了?”
聽出是張清海,張凜遲鈍地睜開了眼:“爸。”
張清海拄著拐杖,坐在他對面,“我這星期的藥吃完了,你去趟南區醫院。”
窗外蟬鳴聒噪,房內空調嘶嘶噴出冷氣。
“好。”張凜漫不經心答應著。
張清海又說:“你到門診還去找龍醫生,我昨天打過電話給她,你把我的醫保卡什么都帶著,拿完藥也不用著急回來。”
張凜身體前傾,微彎著腰,雙臂彎曲抵在膝蓋上,閉目捏了下鼻根,點頭說:“知道了,我待會去。”
這位龍醫生名叫龍惠,是張清海同房老鐘的外甥女。
幾個月前張清海做手術,老鐘讓她幫了不少忙,雖不是張清海的主治醫生,但恢復后的診療都是她負責的。
自從張凜回來,明明可以拿一個月的藥量,張清海偏讓他每個星期去一次。
張凜心里敞亮通透,卻從來不說也不問,張清海讓去醫院他就去,每次拿了藥早早便回來了。
這次張清海直接挑明了說:“龍醫生工作忙,你們倆休息日也對不上,老鐘說她今天下午五點能下班,你去約人家吃個晚飯,逛逛街,放松放松。”
張凜去洗了把臉,回來才說:“我和她不熟,吃什么飯。”
“你們見過多少次了,還不熟?”
張凜淡淡的口吻,說:“關口報刊亭賣水的阿姨每天見呢,我也不熟。”
張清海停頓片刻,“阿凜,別總端著架子等人家女孩主動開口,又不是十幾歲,玩什么靦腆,你這性子什么時候能改改?”
改?
張凜覺得張清海在某些方面一點也不了解他。
“您是不是覺得自己審了幾十年的犯人,辨人的能力特別厲害?”
“至少跟你比是差不到哪去。”張清海又繞回來,“龍醫生成熟穩重,脾氣性格又好,你們倆容易互相理解,在一起合適。”
什么叫合適?他沒有答案。
但他一眼就清楚,她不是同類。
每個人身上都有獨特的磁場,相吸或相斥,外人看不出來,只有自己最清楚。
張凜嘆氣,“您以前可從來不管我的私事。”
張清海躺回床上,小聲說,“是老鐘非要撮合你們,我覺得他說得也有點道理,你確實該考慮一下成家了。”
張凜不再搭腔,起身走了出去。
下午兩點,他坐公交車到了醫院,輕車熟路去三樓掛號。
在診療室等候處,他看見電子屏幕上顯示的值班醫生里并沒有龍惠。到前臺問護士才知道,龍醫生剛巧有急事去了住院部。
張凜不想耗在醫院里等,立刻打了個電話回養老院,要了龍惠的手機號。
張清海說:“我不是早就給過你嗎?”
“沒存。”
挨一頓批,拿到了號碼,張凜第一遍沒有打通,隔了十分鐘又打一次,這一回龍惠很快接了電話。
她說臨時有點狀況要處理,不過很快就回去。
下午診療室人滿為患,座位不夠坐,預約的號也過了,張凜索性下樓去了外面等。
醫院的門診右側便是住院部,兩幢樓前是一片開闊的空地,旁邊被切割成一塊塊花圃,植被覆蓋,中央的樹上開著炙熱的鳳凰花,通紅的細瓣鋪滿地,也沾滿長椅。
張凜找了個空位置,拂去花瓣坐下。
他從上衣兜里掏出煙盒,往上一抖,咬住煙蒂抽出來,又從煙盒里掏出打火機。
點完煙,他瞇眼看著醫院進進出出的人群。
七月末,漸入酷暑,溫度一天比一天高,亞熱帶季風氣候城市,夏天總是格外漫長。
張凜抗凍怕熱,相比之下,他還是更喜歡北方的天氣。
剛坐一會兒,身上開始冒出細汗。
張凜用手向后推著頭發。
忽然,他盯著十幾米外的正前方,停眸凝視。
每天在關口盯著人群看,從來不會覺得暈,今天倒像是出現幻覺了似的。
他看見醫院門診部的門口,一個很顯眼的女人走在太陽底下。
因為沒有撐傘,她細軟的發絲曬得發亮,一根黑膠發圈松散地扎個短辮,幾縷不夠長的碎發被隨意地別在耳后。
三天而已,這個女人似乎消瘦了不少。
張凜揉了下眉心,再抬起頭,確定自己沒有眼花。
他真真切切看見了她。
路歌一如既往穿著黑裙子,腳下一雙平底的黑色涼鞋,右手上拎著一個牛皮紙的ct袋,左肩上挎著包,金屬色的鏈子極短,包被夾在腋下。
整個人依舊很隨意,像逛街似的。
只見她走著走著,忽然停在了那片空地上,搜尋的眼神,左右周圍看了看。
張凜覺得,她是要找垃圾桶。
張凜順著她的視線看,在她前面二十多米外的馬路邊倒是有一個。
但是,如果這個時候她向斜后方看過來,在更近的地方,也就是張凜坐的長椅旁正好還有一個。
張凜眼睛鎖住她,手自然而然地往桶上的煙灰槽里彈灰。
只見那女人翻開包,扒拉一會兒又合上,臉色有點煩悶地走了。
她應該是想抽煙,但又恰好沒有帶。
一陣風夾著鳳凰花的香味飄過,涼爽中蘊藏著熱烈。
地上昆蟲爬行尋覓同類,樹梢上鳥鳴聲此起彼落,轉眼陣陣飛離樹冠。
張凜低下頭,轉手從口袋掏出手機,翻到通訊錄,搜到她的號碼。
粗礪的拇指在屏幕上徘徊了片刻……
指腹輕輕一點,他按了撥號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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