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修士們無課，只需去桑園養(yǎng)蠶。沖靈子賴床不起，便叫阿英代勞。

        一早，阿英便將洗凈的張嬸舊衣和備好的謝禮放在日常提去采桑的竹籃中，用一塊藍底白花的方巾蓋住，提著籃子到桑園去了。

        剛進桑園，阿英便撞見張叔從堂屋出來。

        張叔見阿英蒙著面紗，便道：“你回來了。臉上的傷，不是還沒好全嗎？這么快回來，不怕惹人嫌疑？”

        阿英道：“仙姑身邊只我一人伺候。我不在，她就沒人使喚了，生活上諸多不便。”

        張叔道：“說到底，也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

        阿英道：“仙姑待我很好，付了我不少工錢，我自當(dāng)盡心伺候。張叔，這是張嬸的衣服，我已洗凈，特地送來歸還。還有，這是兩壺十年陳釀的‘牧云邊’好酒和一包雨前的“玉露清”茶葉，請張叔收下。聊表我對張叔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

        張叔道：“看守桑園是我的本分，沒什么感激不感激的。不必破費了，這些貴重東西，你拿回去吧。”

        阿英道：“雖說職責(zé)所在，但如若那天不是張叔及時搭救，只怕阿英已經(jīng)命喪黃泉，更何談表示謝意？所以，還請張叔務(wù)必收下。”

        張叔道：“隨你吧。”說罷，走到院里劈柴。

        阿英迅速把東西從竹籃里取出，將東西放在堂屋的桌上后，轉(zhuǎn)身來到院里，輕聲探問道：“張嬸身子好些了嗎？仙師為何要在里屋的房門外貼上三道黃符呢？”

        張叔猛地抬頭，面色鐵青道：“這不關(guān)你的事，你不該多問。”

        阿英繼續(xù)道：“我伺候仙姑讀書的時候，在仙姑的功課里看過，那三道黃符仿佛是仙師所畫的鎮(zhèn)靈符。仙師為什么要用鎮(zhèn)靈符困住張嬸？張嬸八年前到底遭遇了什么？”

        張叔勃然大怒道：“夠了！你出去！把你的東西也帶走！”說罷，沖進堂屋，將阿英方才放在桌上的謝禮一股腦兒塞進了她的竹籃，推搡著阿英往大門外走。

        阿英急道：“張叔，難道你不想救張嬸嗎？難道你忍心見她一生如此嗎？”

        張叔道：“我不忍心，可沒辦法。連仙師都治不好，那她一生就只能如此了。”

        阿英道：“那也未必！”

        張叔驚道：“你此言何意？”

        阿英道：“我家仙姑是仙師的得意門生。聽仙姑說，仙師在跟她們授業(yè)之時，曾提到過在蜀地一處叫‘黑竹溝’的山谷中，有一味叫做‘六色芝’的靈芝仙草。此藥得日月之精華，有活血生新、鎮(zhèn)魂壓驚、起死回生、延年益壽之神效。只是，這黑竹溝地勢險峻、精怪無數(shù)、兇險異常，而仙師年事已高，不便親往采藥。如若仙師正值盛年，則必親探黑竹溝，將其采納來煉制長生不老之藥。倘若張叔愿將張嬸撞邪始末告知阿英，那阿英愿意冒死一試，去黑竹溝走一遭。”

        張叔遲疑道：“此話當(dāng)真？”

        阿英道：“我何必騙我的救命恩人？”

        張叔將信將疑道：“仙師都去不得的地方、采不到的藥材，你一個黃毛丫頭憑什么夸下海口？”

        阿英道：“仙師深沐皇恩，一舉一動都茲事體大，自然不能輕易犯險。但我只是小小奴婢，家中至親俱已亡故，凡所欲行之事，都無后顧之憂。”

        張叔冷笑道：“哼！笑話！一腔孤勇拿命去換，便能換來嗎？”

        阿英心知必得讓張叔見了真章，張叔才會信服，于是反問道：“若非只是一腔孤勇呢？”

        張叔不解地看向她。

        阿英將張叔請進堂屋，放下手中的竹籃，關(guān)好門窗，然后從袖中拿出一張黃符。

        她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住黃符立在胸前，口中念起《招山神咒》，腳下步罡踏斗，用她躲在同福客棧修養(yǎng)半月時，苦心鉆研、屢試不爽的招神方法，當(dāng)下詔請山神。

        只見她念完咒后，正身立定，劍指夾住黃符朝胸外一推，黃符自燃殆盡，一位長須老者便立刻自地下騰云駕霧陡然冒出。

        長須老者向阿英作揖道：“小仙乃此地山神東里曄，不知九天玄女天尊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天尊恕罪。敢問玄女天尊召喚小仙所為何事？”

        張叔見此情形，已然驚得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想到，眼前這位身份微賤的少女竟真能請來山神。

        阿英微笑道：“山神免禮。本尊詔你出來只想問問，這桑園的后山，究竟有多少棵樹？多少擔(dān)土？”

        東里曄山神掐指一算道：“啟稟玄女天尊，不算前日被風(fēng)刮倒的一棵，這山上共計一千零九十八棵樹。三千兩百六十八萬七千五百九十一擔(dān)土。”

        阿英點頭道：“很好。本尊已知曉，山神請回。”

        東里曄道：“遵命，小神告退。”說罷，又駕著云霧鉆回地里去了。

        張叔一臉詫異地望著阿英，質(zhì)問道：“你究竟何人？”

        阿英道：“我是沖靈子的婢女阿英啊。我知道，張叔你想問我，為何會請山神。但此事說來話長，現(xiàn)下不便詳談。如若張叔信我，愿意告知張嬸撞邪之事的原委，我一定兌現(xiàn)諾言，請出黑竹溝的山神，讓他為我開路，尋到靈芝仙草來為張嬸治病。”

        張叔猶疑道：“你且讓我考慮考慮吧。”

        阿英道：“好，那今夜我代仙姑來喂夜蠶時，再來找張叔商量。告辭。”說罷，轉(zhuǎn)身走出堂屋，去了蠶房。

        當(dāng)夜，阿英喂完蠶后，便進堂屋找到張叔，問道：“張叔，可曾有所決定？”

        張叔依舊坐在上次他二人談話時所坐的條凳上，面無表情道：“把門關(guān)上。你來坐下。”

        阿英依言將門戶關(guān)閉，在他對面的條登上坐下。

        張叔從懷里掏出一張褶皺的黃符放在桌上，將黃符推到阿英的面前道：“這張黃符是在你遇襲之后的第二天的早上，我在后山撿到的。我今天見你請神時，所用的黃符和這張很像。所以我撿到的這張符，就是你的吧？”

        阿英這才想起當(dāng)時自己手慌腳亂，根本顧不上黃符，想必是慌亂之中，遺失在后山樹林間了。但既然自己已在張叔面前展露了請神的本事，也不必再多加隱瞞，索性坦誠道：“是的。”

        張叔道：“我那日就曾疑惑，為何‘魚糕’能夠忽然沖破結(jié)界出來作祟。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便去遇見你的地方重新查看。走了沒多久，我就在地上撿到了這張符。說，是不是你在后山作法？”

        阿英道：“是，因為我想請山神。”

        張叔道：“你為何要請山神？又為何會懂道術(shù)？”

        阿英道：“我家鄉(xiāng)的江水里有魚妖。在我六歲那年，我父親和村里一些漁民就在江上，被魚妖吞食殺害了。此后，每年都會有一些村民為魚妖所害，江上捕魚的生路也徹底斷了。我想除去魚妖。而除妖的第一步，便是請神問路，摸清妖怪的脾性來路，才能對癥下藥。本來應(yīng)該練習(xí)請河神，但是仙府附近并無大江大河，只有山峰良田。于是，我便想著因地制宜、舉一反三，先學(xué)會請山神土地。等學(xué)會了請山神土地，以后要請河神龍王，也就容易了。至于我為什么會道術(shù)，因為我來仙府就是為了能請仙師回去幫忙捉妖，但是來了才發(fā)現(xiàn)，根本進不了仙府見不到仙師。因此，我只好先成為府中奴仆、仙姑侍婢。但即使做了仙姑侍婢，也依舊求見不到仙師。最后，我只好在日常陪伴仙姑讀書時，偷學(xué)道法經(jīng)義。”

        張叔道：“僅憑伴讀便能有如此功力？你家仙姑也不過入學(xué)一年有余。按常理，這樣年淺的學(xué)歷，哪怕仙師座下的一等修士，也未必請得動山神吧？”

        阿英道：“畢竟我伴讀的是仙師的得意門生，不能按常理來計。”

        張叔道：“哼！你家仙姑向來懶怠，這蠶房里的蠶一日頂多來看一回。你來做她侍婢以前，她養(yǎng)的蠶十有八九活不到吐絲。就算勉強活到吐絲的，吐出來的絲也少得可憐。直到你做了她的侍婢，才大有起色。農(nóng)桑先生來得少不知道，但我這個天天在此守園的人，心里卻清楚得很。現(xiàn)在這些蠶，與其說是她養(yǎng)的，不如說是你養(yǎng)的。這樣的人，竟能在學(xué)業(yè)上十分出色？”

        阿英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世上人無完人。仙姑擅長念書，不擅長養(yǎng)蠶，這有什么奇怪的？”

        張叔道：“好。那你說說，當(dāng)夜你既然是要請山神，為何會把‘魚糕’招惹出來？”

        阿英道：“因為我只是伴讀偷學(xué)，并不能得其神髓，所以畫出的符咒錯漏百出，根本請不來山神。后來我見始終請不來山神，便自作主張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在符咒上亂添了一筆。正是這亂添的一筆壞了大事，把‘魚糕’給招出來了。”

        阿英邊說，邊用手在符上指出，自己當(dāng)時用血多加的是哪一筆。

        張叔道：“可我見你今日，不是會請山神？”

        阿英道：“若我說，那是這半月以來我苦心鉆研，剛剛學(xué)會的，張叔信嗎？”

        張叔道：“你果真不是為了招妖，而是為了請神？”

        阿英道：“確是為了請神。”

        張叔忽然從所坐的條凳里側(cè)，抽出上好短箭的弓·弩，瞄準(zhǔn)阿英厲聲問道：“你真是為了請神？”

        阿英嚇得從所坐的條凳上彈跳起來，后退至墻壁處，驚恐道：“阿英已經(jīng)如實相告，張叔何故疑我？”

        張叔冷笑道：“如實相告？你忘了我救你的那晚，你是如何誆我的？你說，你見月色甚美，不著意走到了后山，然后就碰到了貓妖。你已欺瞞過我一回，我憑什么相信你現(xiàn)在說的就一定是真話？你最好老實交代，不然我立刻殺了你！”

        阿英緊張道：“不錯，張叔所言甚是。但是，此一時，彼一時。那晚，我偷練道術(shù)，怕被仙師發(fā)現(xiàn)連累我家仙姑，所以才撒謊。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張嬸撞邪生病之事，我便想知道此事真相。我曾幾次追問，但張叔你就是不肯透露。所以，我才想出用‘六色芝’交換真相的辦法。而要讓你相信我能夠取得‘六色芝’，就必須向你展現(xiàn)我的本事。倘若不是為了知曉真相，我肯定不會主動戳穿自己。如今既已坦白，便再無欺瞞之必要。張叔如若不信，我也無法，只當(dāng)把張叔救的這條命，又還給張叔了。”

        張叔眼神狠厲，緩緩扣緊扳·機道：“你為何如此關(guān)心此事真相？你到底有何目的？”

        阿英坦誠道：“為了報恩。”

        張叔道：“報恩？”

        阿英道：“不錯。我的恩人，他的姐姐曾是一位三等女修的貼身侍婢。然而，八年前，他姐姐卻忽然暴斃仙府，所侍奉的女修也喪失心智，不日死于家中。仙府給出的說法是，她們不幸染病，藥石無醫(yī)。可是，到底什么病生得如此蹊蹺？我恩人對此耿耿于懷，傷心不已。我如今既有機會找出真相，報答他的恩典，便不想輕易放過。”

        張叔聞言，漸漸放下手中弓·弩，眼神也柔和下來，頓了良久才開口問道：“你那位恩人的姐姐和她侍奉的仙姑，叫什么名字？”

        阿英道：“我恩人的姐姐叫林翠屏。她侍奉的仙姑，道號幽芳子，岳陽袁氏。”

        張叔聽完深吸一氣，追問道：“你那位恩人現(xiàn)下何處？”

        阿英道：“仙府勢力龐大，為保恩人周全，請恕阿英無可奉告。”

        張叔徹底放下手中的弓·弩，含淚長嘆道：“冤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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