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情誼
“行啊，”徐海若緩慢地伸出手，一雙狼樣的眼睛斂了戾氣，看著他，“叫聲哥，以后我罩著你。”
尋鳶和他握了一下手，揚了揚下巴，他的下巴尖尖的，在光下顯現(xiàn)出圓潤明亮的弧度，“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怎么凈想著占別人便宜。”
徐海若聽到這話笑了。這是尋鳶第一次看見他笑，心說還怪好看的。
于是乎，二人，就這么交了個朋友。二人都有些驚詫。
海若驚詫于自己在內(nèi)院獨來獨往了將近兩年，搬進東廂的頭一個人居然進來半刻鐘就與他交了朋友。
尋鳶則驚詫于自己的雷厲風(fēng)行。他人生的前九年仿若籠中鳥，甫一入林莽，他沒料到一切都發(fā)展的這么順利。
第二天便不是休沐了，一切如常，天還不亮就得起床上早課。尋鳶從床上翻身坐起來的時候，海若已經(jīng)全部收拾好了。他坐在床沿上，借窗外的最后一線月光打量著自己的手指甲。
“怎么這么快？”尋鳶掀開被子，身上的熱氣散進微涼的空氣，他激靈了一下，從睡夢中帶出的朦朧卻還未散去。昨天不是還睡到日上三竿么？
徐海若看他迷瞪著丹鳳眼伸手去夠放在床頭的衣服。衣服在昨晚上就被找出來，規(guī)規(guī)整整疊好了放在那里。尋鳶拿了外衣，慢條斯理一粒粒解扣子。徐海若忍不住“嘖”一聲，“怎么這么慢，你這樣得遲到。要是動作這么慢明天就再早點起來。”
再早點起來。那不如不用睡了。“噢。”尋鳶不情不愿開始加速，徐海若懶得繼續(xù)看他磨嘰，起身到外面去等。
清晨的空氣浸涼，帶著些微林木的清芬，徐海若深吸一口氣。他喜歡這種感覺。清醒的，冷靜的，銳利的。內(nèi)院是個不講尋常規(guī)制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有新人陸陸續(xù)續(xù)地進來。新人進來，混著老人一起聽課一起練武，剛開始跟不上趟，是要吃苦頭的。徐海若看一眼掩上的房門，這小子看著像是出身極好的，不知道能不能吃得下這個苦。
“收拾好了。”尋鳶拎了書袋推門走出來。
“收拾好了吃飯去。”徐海若把自己的筆墨書本腋下一夾，引著尋鳶往飯?zhí)米摺?
他們兩個起得早，飯?zhí)美镏幌∠±藥讉�人，燈也只點上一半。早點倒是出人意料的豐盛，包子饅頭豆?jié){油條，排了一溜，自取。一個袖子挽到手肘的干瘦老人靠在灶旁，瞇著眼睛打著盹兒。
“管飽，吃不完的別拿，周叔發(fā)起火來可兇。”海若抽了兩雙筷子走，一人一雙。
兩個人拿了早飯對面坐了，徐海若端了一只大碗喝豆?jié){，眼睫垂下來，豆?jié){濃白，蒸蒸往上騰著熱氣。尋鳶拿了包子雞蛋菜粥，看徐海若熟練地用筷子撕了油條泡進豆?jié){里去，“你是北方人？”
“嗯？”徐海若手上動作頓一下，彎彎嘴角，“多北算北方？”
“靠邊境去了，”尋鳶埋頭喝粥，“皇城這一帶很少有人早上喝豆?jié){吃油條。”
“如此說來，我算得上是地道的北方人。”
“十一？”有人在尋鳶肩上拍了一下，尋鳶回頭，看見是北三。
“沒想到比我起得還早！”北三咧嘴笑，待到看清尋鳶對面坐著的人，那笑便繃住了。
北三沖尋鳶大大一個挑眉，眼睛里全是問號。
“徐海若，我與他住一間屋。”尋鳶大大方方給北三介紹。
飯?zhí)美锼剖庆o了一下子，零星坐著的，因早起而有幸碰上這一幕的同門都斂了氣息靜靜地聽。
海若倒是沒料到自己在外人眼中看來，居然是個這么了不得的人物。他放了筷子，眼見得站在尋鳶后頭的那小子平頭正臉，大大方方的，便點點頭，示意這就算是認(rèn)識了。
“幸會，”見徐海若跟他打了招呼，北三便也爽朗笑了，“北三。”
太清院里的北三。文武都能拿得出手。徐海若依稀聽別人提起過，他人好像也還不錯。
北三見他們快要吃完了，便先道聲告辭，與同住的另幾個人一起去打飯去了。
尋鳶這小子倒是會交朋友。海若端起碗來，喝下最后一口豆?jié){。
他放了碗，手背抹一把嘴，看尋鳶一眼，“吃完了嗎？”
“唔。”唔，就是沒有。尋鳶埋頭開始扒粥。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徐海若吃飯也這么快。
“我爹是北境將官，我從小在北地軍營里長大的，”徐海若一面等著他，一面說兩句話與他下飯，“軍營里面，干什么都得搶。所以我干什么都快。”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人與他提起過北方了。
窗外還黑著，桌上的燭火閃動，映出老去的木頭的紋理。飯?zhí)美锶寺曢_始熙攘，人漸漸多起來了。
粥含在嘴里，明明咸淡相宜，尋鳶卻突然覺得不是滋味。北境啊，好遠(yuǎn)的地方。據(jù)說那里八月就是飛雪。那海若為什么又會輾轉(zhuǎn)進了內(nèi)院？
“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海若神情淡淡出了聲，“吃個早飯也要這么久，慢不死你。”
“吃完了吃完了，”尋鳶端起碗，猛一個仰頭，把剩下的最后一口粥倒進嘴里，“走吧，吃個早飯而已，急不死你。”
海若瞇一下眼睛，一把扣住尋鳶后頸使勁禿嚕了一下。
尋鳶抽口冷氣，瞪他。
上早課的地方與飯?zhí)孟嗑嗖贿h(yuǎn)，兩個人踩著地上枯脆的葉子進了院子。東方的一線天剛微微露出一絲亮來，內(nèi)院四周的圍墻立起來，看不見地平線。他們到得早，連教課的先生也還沒到。教室里零零星星有些人，有的拿了書本認(rèn)真看著上堂課講的東西，有的趴了桌子上，抓緊最后的時間補覺。
“先生是個奇人，”海若揀了第二排的一個位置坐下，“課教的好極了。”
尋鳶在他旁邊的空座上也坐了，看著海若黑不見底的眼睛，思索著這位先生到底要怎樣，才能被徐海若稱為奇人。
“藺先生的課在整個皇城可都是鼎鼎有名的！”坐在他們前面的那小子原本正趴在桌子上補瞌睡，聽了他們的對話一下子活泛了，轉(zhuǎn)過身來和他們嘮。
那小子容貌俊秀，一雙桃花眼泛著精光。看模樣，實在不像是一個要做影衛(wèi)的人。說來也奇怪，這內(nèi)院里頭的人，仿佛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些來頭。
第一排的那小子看到尋鳶，眼睛亮了一下，“我還是頭一次見你，你是新來的？”
尋鳶還未開口，海若先冷哼一聲嗆了回去，“我也是頭一次見你，你也是新來的么？”
那小子眨眨眼睛，“噯，別這么兇巴巴的，你是第一次見我，我可是認(rèn)識你好久了，西北角一個人住一間的那小子，誰不知道？徐海若，是不是？”語畢，他還得意地挑一下眉。
“我叫周乙，幸會幸會。”他一左一右伸出兩只手，尋鳶與他握了右手，“十一。”徐海若抱臂后仰，不搭茬，冷冷地看著他。
周乙也不覺掃興或者難堪，笑嘻嘻地收了手，繼續(xù)與他們嘮，“藺先生可是章太庸的關(guān)門弟子，皇城里多少顯貴人家為了遞拜帖給藺先生都要打破了頭。”
“遞拜帖？”尋鳶右手支著下巴看著他。
“就是請?zhí)A先生去自家府里教習(xí)自家的子弟。”
“那藺先生為何還愿意留在內(nèi)院教習(xí)？”
“這個么，”周乙眼珠滴溜溜轉(zhuǎn)一圈，神秘地笑一下，傾身湊到尋鳶的耳朵跟前，“據(jù)說”
“周乙！”清脆的戒尺響，周乙被嚇了一大跳。
“上次課的書背熟了嗎？大清早起來就這么多廢話要講？”藺何如抄著書冊走進來，戒尺刮在門框上。
“藺先生！”周乙坐正了，沖著藺先生笑得乖巧。
“藺先生。”連素來乖張的徐海若也恭恭敬敬地朝藺何如施了禮。
尋鳶學(xué)著他的樣子一揖，“藺先生好。”
“嗯，”藺先生的眼睛掃過他，淡淡停了半刻，“好。”
藺先生走上三尺見方的講臺，開始整理今日授課的書稿。周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敢翻什么浪花，規(guī)規(guī)矩矩翻了書背上次課的內(nèi)容。海若給尋鳶勾了上次課的重點，尋鳶一面翻書一面偷偷覷講臺上的藺先生。藺先生穿著白衣，長發(fā)用一根木簪子束起來，整個人帶著種讀書人的清高，也帶著種讀書人的聰明的刻薄。藺先生的眉斜飛入鬢，那雙眼是銳的，笑著看你的時候宛若刀兵。
掛在墻上的自鳴鐘“嘟嘟”響了六聲，尋鳶扭頭，看教室里已幾乎坐滿了。有兩個人來得晚了些，堪堪踏著鈴聲，氣喘吁吁跑進教室。藺何如把書冊“啪”一聲摔到講臺上，眼睛抬也不抬，“遲到的，都給我滾教室外面站著去。”
待那兩個人哆嗦一下，站出去了，藺何如復(fù)又沒事兒人一樣笑著抬頭，拈起一根白色蠟筆，“我們接著上次講到的地方往下面講。”
藺先生講起課來的時候倒是絲毫不兇，逐字逐句，有條有理的。只是那雙眼睛實在是厲害得緊。尋鳶有一次看窗外，視線隨著樹上那落葉飄飄悠悠地往下落，待葉子平安落了地了，他把視線收回教室，卻冷不防和藺先生的眼神撞在一起。
藺先生的眼神清凌凌的，帶點警告，又帶點不以為意，讓人后脊一涼，一下子就清醒了。
后來，挺久之后吧，尋鳶才知道，藺先生小時候看到過不該看到的東西，被開了天眼，所以藺先生才會有那么凌厲的眼睛。至于這么道聽途說神神叨叨的傳聞，自然只能從周乙這個小子嘴里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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