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諾言
雁長空在段明月房中待了許久。
雁安寧徘徊在院子里,望著臥房的窗戶。
窗內燭火昏黃,倘若一個無病,一個無傷,本應是有情人相聚的最好時光,但眼下,微弱的燭光卻似一只流螢,不知何時會被黑暗吞沒。
雁安寧沉默地凝望片刻,扭頭走出院子。
燈下,雁長空為段明月掖好被角,雙目沉沉注視著她。
段明月眼珠微動,看向他的左手。
雁長空從進屋到現在,左手一直垂在身側,就連為她掖被子,那只手也未動過。
段明月看著他被繃帶綁得嚴嚴實實的手臂,眸中泛起一絲擔心。
雁長空笑了下。
“受了點兒傷,”他輕聲道,“怕嚇著你,就不拿傷口給你看了。”
段明月慢慢眨了眨眼,嘴唇動了兩下。
她說的是【上藥】。
雁長空仔細辨認了一會兒,認出那兩個字,嘴角一揚。
“嗯,我一會兒就去。”
話音未落,他忽然轉首。
他將臉別過一旁,望著桌上的燭火,眼眶發熱。
他定了定神,啞著嗓子笑了聲,待情緒平復,才重新轉回頭。
他對段明月道:“我受傷也是好事,這下不管誰來找我,我都能拒絕。以后我陪你養病,你陪我養傷。”
段明月溫柔地看著他,眼角彎了彎,像是露出一個笑。
雁長空看她幾眼,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臉:“我去換身衣裳就來陪你。”
他起身來到側屋,喚小廝送了一套干凈衣裳過來,沒讓他們伺候,抬手關了門。
側屋里沒有點燈,雁長空獨自坐在黑暗中,如一尊凝固的泥塑。
他慢慢抬起手,艱難脫下身上的衣裳。
他這趟趕路比雁安寧預料的還要辛苦,身上的傷口大多已經迸開,鮮血浸出繃帶,染得里衣血跡斑斑。
他用力一撕,將黏住皮肉的繃帶扯下。
他面無表情,仿佛撕裂的皮肉不屬于自己,他從衣物堆里揀起外傷的藥瓶,將瓶中的金創藥倒在傷口上。
有幾處傷在背上,他單憑自己上不了藥,卻不叫人幫忙,隨手丟開藥瓶,往椅背上一靠,仰起了頭。
傷處的疼痛刺激著他的神智,直到這時,他面上的冷靜才露出一絲裂縫。
仿佛堤壩崩塌后傾泄的洪水,所有痛苦席卷而來,撞得他搖搖欲墜。
可他還不能倒下。
雁長空捏緊拳頭。
雁安寧不知他幾時回梁州,特意派了雁家護衛在城門處守著,雁長空一到梁州就得知段明月病況危急,他顧不得多問,快馬加鞭回到將軍府。
去見段明月之前,他已經見過京城來的莊大夫。
莊大夫給出的答復并不讓人滿意。
雁長空心知急不得,他眼下逼迫不了任何人,只能逼自己。
他逼自己在段明月面前裝得若無其事,仿佛下一刻她就會好起來。
可雁長空心里清楚,如果這枚藥丸無用,而他又找不到別的解藥,段明月一定會要他履行他的諾言。
七夕那晚,他親口答應了段明月,倘若有一天她變成廢帝那樣的活死人,他就要親手讓她解脫。
雁長空抬起自己的右手。
他這只手一向很穩,便是拿著上百斤的兵器,也能使得虎虎生風。
然而現在,這只手卻在微微顫抖,比他重傷的左手更加無力。
他在黑暗中盯著自己的掌心,慢慢蜷起五指。
另一頭,雁安寧來到莊大夫的房間。
房中燈火通明,莊大夫仍在埋頭驗藥。
他身邊堆了幾十本醫書,桌上、椅子上散放著大量紙張,上面是他記下的藥方與藥理。
雁安寧見狀,在門邊停下腳步。
她想了想,轉頭向院中的小廝低聲問道:“莊大夫進展如何?”
小廝稟道:“方才大公子也來問過,不過莊大夫只驗出四味藥,全是毒草。”
雁安寧點點頭。
“院里的小廚房別停火,讓人輪值守灶,大夫想吃什么,隨時給他做,到了子時,提醒莊大夫歇息,”她囑咐道,“滋補的藥膳也都提前備著,別讓人累垮了。”
她說完又沉吟了一會兒。
“姑娘放心,”小廝道,“這里就交給我們,一有好消息,咱們就馬上告訴姑娘。”
雁安寧淺淺笑了下。
將軍府的人一向訓練有素,不用主子多吩咐就能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要交代的,朝房中望了眼,無聲離開。
第二日一早,段明月從睡夢中醒來。
對她來說,醒與不醒沒太大差別,反而在夢中能更加自在。
可她舍不得不醒。
她睜開眼,眼珠輕輕一動,就在上方看見雁長空的臉。
雁長空今日穿了身墨藍錦衣,交疊的領口銀絲云紋滾邊,頭頂的發髻束了一枚銀環,晨光襯著他俊朗的臉,越發顯得眉目英挺,宛如哪家的逍遙公子。
段明月看著這樣的他,微微有些恍神。
兩人重逢以來,她記憶中那個帶著幾分少年氣的青年已變得成熟穩重,而眼下,他像是又回到了從前的他,眉眼間似有夏風掠過,一池波光耀眼。
段明月眼底浮起淡淡的懷念,隨即擔心地看了他一眼。
她身不能動,口不能言,鼻子與耳朵卻比往日更加靈敏。
昨晚她嗅到雁長空身上濃濃的血腥氣,今日那股血腥氣被一股藥味掩蓋,但得受多少傷,才會敷這么厚的藥?
段明月不敢多想,她怕想得越多,越痛恨此時的自己。
她什么也幫不了他,哪怕替他上藥也做不到。
段明月眼中的光漸漸黯淡,雁長空像是發現這點,握住她的手。
“早上起來,我給你煮了粥,”他頓了頓,強調,“我親手煮的。”
段明月靜靜望著他,眼中像是掠過一絲水光。
她眼尾一彎,緩緩眨了下眼。
雁長空握著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笑了笑:“我的手藝你應當信得過,比安寧好多了。”
“哥——”
身后傳來雁安寧不滿的聲音。
雁安寧端著粥碗來到床邊,用手肘撞撞雁長空的肩膀:“廚房被你弄得一團糟,你去收拾收拾,我來陪段姐姐吃早飯。”
“我來喂。”雁長空伸手。
雁安寧舉著碗,側身躲開:“段姐姐還要洗漱,你在這兒不方便。”
雁長空本想說有什么不方便,但他看見妹妹盯著他受傷的左手,微微一頓。
他連日策馬趕路,這只傷手恢復得并不好,用大夫的話說就是,只差一點點,他才接好的筋脈就要再次斷裂。
雁長空避開妹妹的視線,站起身:“我一會兒再來。”
他出了房門,迎頭卻見百里囂守在門外。
他沖他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卻見百里囂跟了上來。
“做什么?”雁長空問。
百里囂道:“得罪。”
話剛出口,他一掌劈在雁長空后頸。
雁長空猝不及防,眼一黑,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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