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曠野低懸
后來顧顧問清沅動心的一瞬,她總說是孟市冬季的這個晚上。
那一瞬,許似玫瑰的盛放,像烈日的灼燒,是颶風的襲擾,磅礴在遼闊無垠的曠野,齊齊整整熙熙攘攘,低懸于藍白分明的半空,威壓、迫近、炙烤逃無可逃的沙粒,狂風掀起滿天塵土,死水翻卷飛濺。
于是她再沒忘掉。
那晚夜很深,風很輕。
路燈澄黃明亮,從三四米的高度上照下來,落在兩人身上也只剩下明暗交錯的光線和微微泛著波紋的影子。
她前不久才見過這個費家小少爺,挨了他一頓教訓,為此不想與他有過多的聯系。
然而這下,因為自己一時走神,險些撞上人家的車,敬而遠之是不能了。
薛雯雯常說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只要你認錯態度積極,人就無話可說。
于是她急急道歉:“費先生,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一時走了神,您沒事吧?”
她在等待中被凌遲,連呼吸聲都擾人;那人卻坐在車里,蓄勢待發。
半小時前wencoco的負責人來電話說要修改合同中的細節問題,費林彥的簽字作不作數就成了大問題。他到底要不要終止這個合作也成了大問題。
他那個向來成熟穩重老謀深算的大哥到底為什么要簽這份文件更是重中之重的迷題。
wencoco合作項目的事情沒解決完,舟山又來電話說已經竣工的毛坯房坍塌,造成一死三傷,目前消息已經流出,請示他如何處理。
從舟山趕回公司,水還沒喝上一口,老爺子那邊催著問新能源材料研究室的計劃安排,說要提前,要加班加點在他死前趕出來。
他當即回一句:“您有必要上趕著去死嗎?”老爺子一氣之下喊他明天中午務必親自回老宅挨罵。
今晚上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發狀況,讓他本就不寧靜的心緒變得暴躁易怒。
面前這個背著雙肩包穿淺灰色毛衣破洞褲的小姑娘出現得總不合時宜。
“你就會道歉了,是嗎?”
窗外姑娘聽見,明顯愣了下。或者說,她可能被他嚇到了,模樣有些緊張,亦有些委屈。
他本還有一連串的質問,一下子也沒說出口。
腦海里閃過小姑娘在巷口拍照時的模樣,那會兒估計她還信心十足。
他口氣不佳,責怪的意思明顯,清沅又有錯在先,一時啞口無言,握著車把手的手緊了又松,才敢對上他的目光。
她緊摁著剎車,溫聲解釋:“我也不是只會道歉,如果您需要賠償,我們可以商量。”
那目光里少了幾分稚氣。
賠償?
費植淵沒想到小姑娘提得這么干脆,“倘使真出了事,你拿什么賠償?做家教那點微薄的工資?”
工資還是他出的!
“這您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的。”
漆黑油亮的車身,那高貴的模樣真不是她能賠得起的;更何況費先生這金尊玉貴的身子。但那有什么辦法?她自己造的孽。
小姑娘說這話時垂下眼皮來,有幾分認命似的。
倒像是他費植淵在欺負人家。
這個認知——等等,他這幾句話,確有些人身攻擊了。
他方才意識到自己對一個其實不算罪魁禍首僅僅是根導火索的人發了脾氣。
而且不小,幾乎把他的君子風度完全掩蓋,取而代之的是小肚雞腸和斤斤計較。
“費先生?”清沅喊了下沉默的人。
后者回過神,胸中悶氣紓解不少,也不由有幾分內疚,他抿著唇,上下打量她和她的坐騎,“你人沒受傷吧?”
他不追究責任啦?清沅又愣了下,連忙說:“我沒事。”
“上車,我送你回去?”
她實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個話來。不算是多誠心,可這這態度簡直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這轉變快得像他在路燈下面隱隱約約若隱若現的面孔,忽明忽暗的,沒準一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算筆直地坐在車里,身上還是先前那件毛衣,領子上方,微動的喉結形狀分明。
他平靜地望著自己,那目光清冷卻不乏關照,比她見過的大多數人都要溫柔。
清沅年少時候有過暗戀,像白日里潛伏的月,月色凈雅,悄悄匿藏,等夜起時,溫柔明亮,月光如水,漾出滿目星光。
她顛沛在另一座城市時就擁有了另一顆月亮。
她此刻心底的沖動來勢洶洶,卻無法言明。
被自己一瞬間的妄念驚到,下意識地眨了下眼睛,匆匆忙忙收回目光,語氣著急地謝絕他的好意:“不用。”
“真不用嗎?精神恍惚騎車,”他說,“很危險的。”
他這話像提醒,又似在調侃——如果足夠熟的話,她甚至會覺得有調戲的成分在。
“真的不用,謝謝您。”
本來只是為今晚的事做個彌補,也沒想她會有這樣的需求,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費植淵沒再邀請,“那好,騎車注意安全。”
清沅點點頭,“好。”
坐在駕駛座上的司機沒露臉,卻始終保持著傾聽者的角色,兩人的對話剛一落下,車窗適時升起,車子緩緩上坡。
費植淵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沒看到未接來電。只有付言熙一條消息:【她今天在momo待了一天。】
他沒回復,按了電源鍵,把手機揣回口袋里,右腿往外撐了撐,往窗外看,遠遠望見這座城市林立的高樓聳入云間,夜晚的燈火燦爛,盈盈在夜幕中喘息,一呼一吸之間,盡是蒸騰的熱氣,窮盡世俗的喧鬧。
關于和wencoco的合作,他心里其實沒底,對方今晚上不斷地挑三揀四,他實在只能賠笑走一步看一步。費林彥走得干脆,一聲不吭,偏把這爛攤子給他留下了。
回國幾個月,連軸轉到現在連時間都記不清楚了,卻竟然還要管千里之外那個不識好歹的女人吃得好不好,玩得開不開心,簡直可笑。
到家,張嬸給他溫了排骨湯。
“今天家教老師帶得怎么樣?”他其實并不擅長關心小孩子。
回國之前甚至沒有想過會突然就成了六歲女孩的叔叔,親叔叔。
在他爸媽經營的小家庭里,加上他長命百歲的爺爺和英年早逝的奶奶,一共是六口人,他是最小的那個。
費林彥天資聰穎,自小跟在老爹和老爺子身邊見世面,不負眾望做了費氏的頂梁柱。
而他呢。一群大人物庇護下順風順水長大的公子哥兒,不一樣的只不過是他不像那些無所事事的富三代仗著背后那點票子揮霍無度坐吃山空,而是踏踏實實上學、創業。
他至今不知道他在國外那些成就,有多少是他那個把弟弟捧在掌心又把弟弟看作廢物的哥哥親自過問過的。
“看著很不錯嘞,小施老師聲音好聽,講話標準,講故事也講得好,量量問了她好多問題,她也很耐心地回答了。”張嬸說。
他把文件合上,揉了揉太陽穴,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樣,張嬸心疼地跑去廚房,給他端杯開水來,他接過,道了聲“謝謝”,說:“那就好,她睡了嗎?”
“睡了,她睡下小施老師才走的。”
“姓施?”他問。才想起人是溫鶴寧一個創業的師妹介紹來的,別說基本情況,就是連人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對文量量來說,他實在也不是一個稱職的叔叔,老太太病好些,還是得把人送她身邊去養著。
“對,小姑娘蠻漂亮,又有禮貌,又會念書,跟你當時一個學校嘞。”
那還挺巧,不過人本來是溫鶴寧給找的,他現在還在b大讀博,在一眾師妹里混得風生水起,來自母校也不奇怪。
他笑了笑,“就當您夸我了,她留聯系方式了嗎?”
張嬸被提醒了一下,想起清沅臨離開時留下的紙條,到茶幾處取了來,“小施老師說,那個負責人說你沒有給她聯系方式,如果有需要讓她單獨聯系你。”
他是這么交代的。
拿起紙條看了眼,小姑娘的字瘦長,彎折處有楷書的痕跡,整體看著更像行楷,一手練到一半只得要領不得精髓的字,倒是挺有特色。
他把字條放在桌面上,“沒說其他什么?”
張嬸說:“講了量量的情況,我不大記得住,跟她說下次跟你講,更有用些。”
“好。”他應聲,沒再問,張嬸去了廚房。他放下水杯,拿起文件,手機里進來容青的消息。說明天中午wencoco負責人會提前到。
“他們說想增加一個駐地,在南京。”
“明天會上說。”
“好,那您早些休息。”
……
顧顧在電話那頭做飯,油煙糊了半個手機屏幕,清沅聽見她在耳機里面輕輕“嘖”了一聲,“你可別認真,費氏盛名在外,費植淵什么地位,你什么地位,別犯糊涂。”
“那你放心——”
“施清沅,我tm比你自己還了解你,叫你別招惹你就別招惹,他一看就不是那種你可以全身而退的人。”顧顧疾言厲色,好像她下一秒就要被人傷得體無完膚似的。
“我本來——”
見她還要狡辯,顧顧說:“妹妹,我拜托你現實一點,俗氣一點,好不好?”
清沅雙手撐著腦袋,“我很現實很俗氣啊,我只想活在當下,當下是什么?就是他那張臉反反復復出現在我腦海里驅使我去獲得滿足感——”
她話沒說完,電話被掛斷。
她頹喪地往椅背上靠,仰頭看天花板上的報警器,深深嘆了口氣。她本來就沒想全身而退,或者另一個極端也在她腦海里形成。她本來也不想招惹。
腳點地,她慢悠悠地轉了轉椅子,有幾分困意。周幸姍姍來遲,推開值班室的門時把她嚇了一跳,立馬從椅子上直起身。
“你是貓啊,走路沒聲的。”
“吼,你自己在這兒冥想,神游天外的,我就算門口吹嗩吶也沒聲兒啊。”
周幸是部門部長,身材微胖,樣貌可愛,清沅和她相處不到一個月,發現這位同僚十分有趣,懟天懟地,陰陽老師,敢作敢為。
看她氣喘吁吁的模樣,清沅順一瓶可樂給她,“哪有。”
她擰著可口可樂的瓶蓋,一屁股坐在她對面的轉椅上,仰頭喝了幾秒鐘的水,一次性下肚三分之一。
“還沒有呢,”她說,擰上瓶蓋,一手壓在桌面上,“幾個嘉賓的名牌我發給你了,你打一下吧,一會兒送到禮堂去。”
“沒問題,那你嘞?你不干活?”
周幸睨了她一眼,“你幫我寫部門工作手冊嗎?”
清沅幸災樂禍,“他又給你布置新任務了?”
“大清早給我發消息,你能信?”
“我還真能。”清沅說。盧漸興能是照顧你晚上十一點到早上八點要睡覺的人么。
周幸哼了聲,往房間里看一眼,也不見其他人的身影,“朱文硯那家伙最近挺忙,都不見他發幾條朋友圈,你倆一個學院的,有啥八卦不?”
清沅聳肩,“沒,他近來行事低調,也沒參加什么活動。”她打開辦公室的電腦,上傳了周幸剛發過來的名牌,連接打印機。
“沈域最近也忙。”
“他不是一直都忙嗎?”
打印機發出嗡嗡的聲響,沒多久出來第四張名牌,紅底黑字赫然印著“費植淵”三個字,讓清沅一瞬臉頰發熱。
就好像剛剛她和顧顧說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都讓紙上那人聽了去似的。她伸手抽出那張印有他名字的紅底名牌。
“就你最閑了。”
“我找溫港給我介紹工作了。”
周幸有些驚愕,但很快換了神色,聲音有些低,“前幾天有個小朋友報了個事給我,要聽聽么?”
“你看起來很想說。”
周幸哈哈笑了下,說:“溫港在創業中心被一個中年男人纏了很久,是小朋友認出來是師姐,才帶幾個人過去解圍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想問又不敢問。”
清沅皺了眉頭,“有這事?”
“是啊,希望不是什么嚴重的事。”
將幾個名牌疊整齊,在桌面上輕輕一跺,裁剪到規定長度和寬度,折疊后放進書包,抄起桌面的鑰匙,“我先走了。”
教六禮堂門口拉著橫幅,立著活動海報,校禮儀隊的女生在門口陰影下面拍成喇叭形,身穿銀白的及膝長裙,腰身收得纖瘦,人站得筆直,雙手疊在一起,置于小腹前,面露微笑。
零零散散有幾個人帶著目的往里邊走。她在群里給老手發了條消息說到了,老師秒回:【直接進來,我在臺上布場,走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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