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拾伍、對岸一聲聽鳥鳴
潘清被徒子徒孫攙著起身,見徒子徒孫們紛紛摩拳擦掌,要向對面甲板上的兩人動粗,他連忙喝止:“不得胡來!”
婉瑤更覺奇怪,看蘇德言亦與自己神情相類,心中越發納罕。
潘清穩穩心神,抱拳道:“這位小兄弟放心,老朽并無惡意,只是看你像我一位故人,不免見景傷情。幾位若不介意,來我船上喝盞薄茶,如何?”
順福低聲勸:“主子,這老頭兒行為怪異,咱們還是小心點兒好!”
婉瑤卻問蘇德言:“蘇兄意下如何?”
對方眉宇清朗,粲然一笑:“玉兄若有顧慮,在下不妨奉陪君子,反正他們也認為咱們是一路的。”
早有人搭好了船板,婉瑤只顧著瞧腳下,并沒發現對面船夫打量下驚詫的目光。
潘清將幾人讓進舫內,分賓主落座。婉瑤坐在他下手賓位,微搖畫扇,氣定神閑,一派貴胄風度。潘清目光復雜,心下更是百味雜陳。
十幾年前驚心動魄的往事猝不及防涌入心中:那時遠在杭州漕幫總堂的他,接到京中暗線急報,說京城分舵出了大事,他的徒弟幫眾們在京郊西山被官兵圍殲,愛徒姚發利刃穿身而死,關門弟子紫瑛不知所蹤。
那事險些為漕幫招致滅頂之災,潘清為此東躲西藏。驚駭之余,他費盡周折,才從官府線人口中探出內幕:漕幫弟子姚發心懷不軌,聚眾西山,意在反清復明,妄圖謀逆。為步軍統領隆科多察覺,率兵剿滅。
可潘清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一手帶大的孤兒姚發,為何突然成了朝廷反賊。
經年寒暑,潘清時常會想起一些無稽卻又發人深省的江湖傳言:前明長平公主被崇禎帝斬斷一臂,后隱于民間;江寧巡撫慕天顏因檢舉前明“朱三太子案”有功,被拔擢為河道總督。
潘清清晰記得,紫瑛親口說過,她家與慕天顏有血海深仇。
千絲萬縷,紛紜錯亂。
那帶紫瑛入漕幫的,是她另一為師父獨臂師太,那人的年歲、形容,與傳說中的長平公主又何其相似。縱然漕幫弟子遍布草野,縱然潘清自認神通廣大,可物是人非,也難再查證。
好在當年康熙帝對漕幫未作深究,潘清躲了一陣才又卷土重來。對于前事,追悔莫及過后,唯有放下。
原道時移世易,誰知前塵過往就這樣不經意的被從心底如數勾出。潘清一時默然,舫中寂寂。
有人奉上茶來,只有蘇德言心底無事,細品起來:“新摘的明前雨后,千金難買,老丈好手筆!”
婉瑤本無心喝茶,聞言眸中一亮,擱下扇子,也品起茶來。
潘清見狀,沉吟著正要開口,忽有幫眾來報:“幫主,有艘小艇剛才就一直跟著咱們,艇上一行六人都橫刀帶劍,馬上就到跟前了,我看來者不善。”
順福聞言,忙給婉瑤使眼色,主仆倆眉眼官司才打一半,外頭已傳來罵聲:“船上的人聽著,交出我家主人,饒你們不死——”
潘清眉頭一皺,正要起身去外面查看,婉瑤卻一擺手:“老丈不必驚慌,是我的家人擔心我有事,所以跟來了,不礙事。”說著,看向順福,一臉的色,“還愣著干什么,去外面,叫他們進來回話!”
順福一臉愁苦,硬著頭皮走去甲板:“崇大——爺,咱們公子在里面喝茶,讓你們也進去。”
崇其阿冷哼一聲:“混賬東西,回去等著領罰!”說著縱身跳上船,幾人隨順福進道艙里。
婉瑤神情中頗有慚色,干咳一聲,對崇其阿道:“讓你擔心了,過來坐吧!”
崇其阿不言,點頭行個禮,并不去空椅子上坐,而是領著幾人默默站去婉瑤身后。
船夫無聲無息地進來,低著頭走到潘清身旁,耳語數言后,又佝僂著身子離開。
潘清回過神,索性開門見山:“不瞞諸位,是因江寧碼頭有我漕幫的弟子報信,說江寧府追的兩個匪徒跑上了漕船。小老兒潘清,忝為漕幫幫主,雖說有幾分江湖虛名,可我漕幫徒眾,都是些窮苦運丁出身,為了不被惡霸潑皮欺負,因此結成幫眾兄弟。地方官吏無論高低貴下,我們都開罪不起。河道總督與江寧知府同氣連枝,都在隆大人門下,與我漕幫早有齷齪,平日我約束一干徒子徒孫,讓他們千萬謹慎行事,今天親自帶人堵截諸位,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有冒犯,還請見諒!”
見潘清說得好不動容,眾人也心有惻惻,崇其阿面上的火氣有所平息。
婉瑤聽了,恨恨一跺腳:“我不過是想當了衣服換些銀子,到吉盛隆把那副西洋眼鏡買了,回去好送給我阿瑪。沒想到,是個黑當也就算了,竟然還官商勾結,污蔑我們是匪徒,這些狗官!”
崇其阿嘆口氣:“公——子若有什么事要辦,吩咐奴……吩咐小的們一聲就是,再不行差小的們跟著,怎么著……都好過您孤身出來。”
一旁蘇德言好整以暇地聽著他們對話,對幾人來歷更加疑惑起來。
江邊春色青猶短,天氣養花紅日暖。卻終究,一捻閑愁無處遣。牽不斷,游絲百尺隨風遠。
船行到清江浦時,已近晌午,潘清陪坐在船內,不甚自在。倒是婉瑤跟蘇德言交談甚歡,頗有幾分相見恨晚之意,“蘇兄真是博學多才,經史雜學,信手拈來。尤其是聽你講那些各地的奇聞軼事,風土人情,真有趣,聽得我都不想走了。”
蘇德言笑容深邃:“清江浦不剛好是令尊的地界,玉兄何妨多待上幾天?”
婉瑤想起先前順福胡謅的漕督家眷瞎話,不禁心虛,想要開脫兩句,就聽外頭叫囂:“哪里來的狂徒,竟然勾結漕幫打劫官家當鋪,還不趕快下船來束手就擒!”
船舶還未靠岸,渡頭卻已被官兵層層包圍,河道總督趙世顯親自率著轄下綠營兵守在岸邊,江寧府及旺和鋪的朝奉也緊隨其側,好不神氣。
崇其阿透過門簾觀瞧兩眼:“公子稍安勿躁,我去會會他們。”說著沖手下侍衛道,“你們兩個留在里面,其余人跟我走!”
看著四人跨出船艙,順福這才反應過來:“公子,崇大爺的人比平時少了一個,我看,是去搬救兵了。”
艙外,看著威風凜凜的一眾官兵,崇其阿嗤之以鼻:“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趙世顯帳下中軍登時火冒三丈,幾個箭步沖上甲板,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見了總督大人還不行禮?”
崇其阿微微冷笑,抬手一巴掌打在那中軍臉上:“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跟老子說話,滾回去,叫你主子過來回話!”
中軍灰溜溜下船,跑去趙世顯跟前:“大人,您可得給標下做主啊!”
“沒用的東西!”趙世顯橫他一眼,官威十足地近到船邊,“好啊,這漕幫是越來越大膽了,你們的人竟膽敢辱罵我河道衙門的中軍官,讓潘清出來,本官倒要問問他,究竟是你這漕幫目無王法慣了,還是平日漕督借了你們雄心豹子膽!”
趙世顯一語雙關,船內潘清為之一怔,不想蘇德言也黑起臉:“這河督話里有話,還真用心險惡。”
崇其阿不搭話,只是信手一撩袍子,露出腰間令牌:“趙總督要是眼神兒不好,就上前來看仔細了!”他身后三個侍衛聽罷,也紛紛亮出大內的令牌,趙世顯的眼中的黯然越聚越濃,冷汗密密匝匝出了一身汗。
潘清立在艙門邊,隔簾相望,耳朵里回蕩著方才船夫的話:“十二少當年派我去獅子園報信兒,當時收下我手中信物的侍衛,就是這個姓崇的。”
有些事,似乎不言而喻。
正午的陽光刺得人眼疼,趙世顯陽面看著立在船頭的幾人,心思忽又活絡起來。
船里的蘇德言也再是起初的安然姿態,他起身也棲去艙門處,豎耳聽著外面的動靜。婉瑤笑吟吟地跟過去,打趣他,“蘇兄這是怎么了,那姓趙的就說了句漕幫漕督什么的,你反倒不自在了,你忘啦,我是誰家親屬?”
蘇德言無心再跟她繞彎子,眉心皺起,苦口婆心道:“我看玉兄弟也不像什么作奸犯科之輩,何不以真身示人?這河臺居心叵測,你不是漕督家人,他要治你冒充官眷之罪,你就算真是漕督之子,他也能問你個勾結漕幫徇私枉法的污名。”
婉瑤啞然失笑:“還是蘇兄考慮得周全,不過你放心,皇上圣明昭彰,才不會被這信口雌黃的狗官蒙蔽。他就算有鬼蜮伎倆,也不能得逞!再者,你我本就萍水相逢,就算有事,我也有法子保你周全。”
見對方一派天真自信,蘇德言搖頭微嘆:“但愿如此吧!”
船外,趙世顯轉瞬變了臉:“這位上差,且不說您這腰牌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本官依律緝拿盜匪,煩請閣下讓開,不要妨礙我河道衙門的公務。否則,本官只好不顧同僚之義,上折子參你個勾結江湖勢力,別有用心了!來啊,把這漕船上所有人通通拿下,聽候發落!”
“是!”河道官兵聞言便要硬沖上船,正這時,忽聽碼頭西岸傳來甲胄聲,馬上傳來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河臺大人如此興師動眾,這是要法辦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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