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降長生(十二)
“懷嘉!昨天夜里——”
謝誅寰心急火燎地破門而入,接著便愣了一下。
房間中空蕩蕩的,兩張床上都不見人影。
他心中一凜,三步并做兩步沖了進去,最后在堆成一團的被子中發現了雙眼緊閉的謝長亭,慌忙先探他鼻息。
還好,人還活著。
謝誅寰抓著他肩膀將他搖醒:“懷嘉!醒醒懷嘉!”
謝長亭半夢半醒地睜開眼來,含混道:“怎么了……?”
謝誅寰面容嚴肅,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轉。見人沒有異狀,才問:“時軼呢?怎么就你一人在此?”
謝長亭驟然回神。
他四下看了看,發現另一張床上空空如也。
昨夜記憶涌入腦海。謝長亭深深吸了口氣,將右手拿到面前。
然后在謝誅寰怪異的眼神中,兩人一起在他的掌側發現了一圈帶著血印的咬痕。
謝長亭:“……”
謝誅寰:“…………”
謝誅寰:“?!?!?”
時軼不見了。
“從進入此境起,他的狀態一直很不對勁。”謝長亭向謝誅寰描述道,略去了一部分,將昨夜的事一五一十地同他講了。
昨天夜里,直到手上忽然吃痛,謝長亭才驟然回過神來。
他一時間心砰砰跳。屋外有不知什么物事作祟,時軼又像是陷入魔障一般,一舉一動都極為古怪。
可等他猛然將手抽回、再抬起頭時,眉心上忽然被點了一下。
時軼收手,然后對他說,睡吧。
他再度開口的時候,神情又重歸于一種極端的平靜。
可謝長亭看慣了他平日里的恣意張揚,再看這樣的他時,便覺得這樣的平靜下淌著暗流。
時軼說完,推開窗子,就這么徑直從二樓跳了下去,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院中。
那時他本不該再睡去,可時軼一走,謝長亭就像中了咒一般,兩眼一合便睡死了過去。
謝誅寰聽完,眉頭皺得死緊:“你是說,他昨天夜里離開了房間,直到現在都沒回來?”
謝長亭點頭,又問:“出什么事了么?”
謝誅寰背著手,在他床邊來回踱著步。
他開口時,語氣有些煩躁:“鈴是真響了么?”
謝長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么?”
“你師父那能洞鑒百妖的流鈴。”謝誅寰說著,嘆了口氣,“懷嘉,你有沒有想過,倘若這秘境中的妖便是他時軼呢?”
“——昨天夜里,有人死了。”
他說著,抖出一張符紙來,上面是同昨日一模一樣的字跡:昨夜丑時,三人斃命于佳味軒,致命傷在胸腹。金丹碎裂,不知所蹤。望諸君今日午時再于城門處相見。
不肖對方提醒,謝長亭也能想到,四年之前,趙聞竹受過的傷,與昨夜死去的三人一模一樣。
——還有他見過的,對方背上縱橫交錯的深黑色妖紋。
玄鑒真人只說妖魔藏在他們之中,并未說此妖究竟是境中憑空誕生的,還是同他們一道,被卷入這秘境之中的。
他再度陷入了疑慮之中。
倘若時軼真是玄鑒真人口中的妖魔呢?
若是昨夜的人,真是他所殺呢?
就如同那日他輕描淡寫、將趙聞竹剖腹一般。
——若是要殺了他,所有人才能自秘境中脫離呢?否則便會陷入無休止地互相猜忌、廝殺之中?
謝長亭一時間竟有些不敢細想。
“不……”許久,他開口道。
謝誅寰:“嗯?”
謝長亭下定決心一般,搖頭。
“不像。”他說。
謝誅寰滿心憂慮地望著他,良久,嘆了口氣。
“懷嘉,你總是將人想得太好。”他柔聲道,“你先在此處歇著,我現在要去勘驗那三人尸首。”
謝長亭一怔:“那我……”
“不要四處走動。”謝誅寰堅持道,“不要離開結界。”
“若是見時軼回來,離他遠些。不要同他提起你我方才的對話。”
謝誅寰走后,謝長亭跟著下了床。
他先是從床頭拿過葉霜的佩劍,帶在身旁,又去柴房里看了葉霜一回。還好,對方仍是昏睡不醒,但好在沒有變成一具尸首。
謝長亭平日里與葉霜結識甚淺,并未有過過節。記起昨天夜里院落中詭異的沙沙腳步聲,他想了想,將葉霜從柴火堆里拖了出來,安置在方才自己睡過的客房之中。
做完這一切后,謝長亭將房門反鎖,來到了院落之中。
此時太陽斜掛當空,大約是巳時。許久未吃過東西,但他腹中并沒有饑餓感。玄鑒真人說他們此刻以靈體狀態存在于秘境中,那么在現實之中,時間或許并未流動,否則未被卷入秘境者便能輕而易舉殺死他們所有人。
他慢慢想著,一邊走進滿地落葉的院落,來到了昨日自己床邊窗下。
謝長亭先是看見落葉有明顯被踩踏過的痕跡,又在窗下發現一個泥濘的腳印,顯然是昨夜時軼跳窗離開時留下的。
可緊接著,他的腳步頓住了。
——除卻時軼留下的一行縱向的腳印以外,院落中的枯葉卻還有被橫向踏過的痕跡。
就好像,曾有人在這院落之中,來來回回地走過。
謝長亭眉心皺了皺。
他的目光順著這些雜亂的痕跡,蜿蜒著挪移到院落的盡頭,隨后,輕微地一抖。
院中生滿青苔的角落處,倒著一個近半人高的木偶。
謝長亭認得這木偶的樣式。
這是——傀儡!!
在他念頭落下的一剎那,木偶的手指毫無征兆地一動。
它猝然起身,身形拉高拉長,立刻便成了齊人高的模樣。與此同時,周身外形變換,變作了一白衣白面人,手中所持的木劍也幻化成了佩劍的模樣。
變作白衣人的傀儡一言不發,舉劍,霎那間便朝謝長亭攻來!
不好!
事發突然,謝長亭甚至來不及拔劍出鞘,舉起劍鞘一擋,同時閃身便一旁躲去。
他立刻便想通了對方是如何破解時軼設下的結界——先將毫無靈力的傀儡投入結界之內,再將傀儡激活,令本體附身在傀儡之上!
雖說這傀儡看上去粗制濫造,顯然是短時間內草草制成的,但它傳導而來的修為,起碼在金丹以上。
而這等低劣的傀儡往往只能傳導主人十之二三的修為,也就是說,它的主人最少也是個化神期的修士。
但僅僅是對付一個傀儡,不論是時軼還是謝誅寰,都綽綽有余。可這傀儡的主人似乎掐準了只有他一人留在結界中的時機,專挑軟柿子下手。
既然是白日之內,傀儡主便是妖魔的可能性不高。
況且,對方似乎早有籌謀,根本是沖著他本人來的!
就好像……是要趁機尋仇一般。
“錚”的一聲,謝長亭極速拔劍出鞘,劍身橫對上傀儡手中利劍,靈力激蕩,卷起枯葉漫天。
雖說眼下他大傷初愈,修為不足,但日日夜夜刻苦習來的劍法又怎會遺忘于朝夕。
轉瞬之間,謝長亭與那傀儡已過了數招。對方的劍法有些生硬,好似第一天拿劍一般,不成章法,全倚仗靈力擋下攻勢。兩人對劍之間,傀儡竟然慢慢落了下風。
可謝長亭始終覺得不對,但眼下情形危及,也顧不得他多想。
他看準時機,退至墻角,待傀儡攻來時高高躍起,便要一劍斬斷它持劍的手臂時——
“當”的一聲。
傀儡像是早已預料到了他的攻勢一般,輕而易舉地舉劍格擋。
謝長亭眉心一皺,剛要再攻,忽然聽那傀儡開口了。
它冷冷道:“你為何會我上善門劍法。”
“上善門此番沒有煉氣期弟子前來。你的修為也根本不在煉氣。”
“——你不是懸濟宗弟子,你究竟是何人?”
謝長亭心中重重一跳。
由不得他再做思索,傀儡已再度舉劍攻來。這會它不再毫無章法地亂刺,劍風凌厲,直指向他咽喉處,便要取他性命!
原來先前對方只是在做偽裝,以免自己看出他身份!
謝長亭心中微駭,躲閃同時,腦海中飛速運轉,盤查起對方身份來。
葉霜此刻昏迷不醒、旋塵修為不止于此……
“刷啦”一下,一截衣袖飄蕩在空中,卻是那傀儡的袖子被謝長亭長劍挑斷,露出底下木制的手臂來。
謝長亭下意識地朝那處一瞥,卻突然看見,露出來的那截木制的手臂上,赫然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而這條傷痕,他一眼便認出了它所屬何人——
三年前,宗門論劍上。
謝長亭對上自己本門師兄,曾一個不慎,落劍于師兄手臂上。
鮮血當即噴濺而出。他手一抖,劍便從手中滑了出去。
論劍就此中斷。
當時師兄咬著牙說要再比,謝長亭卻說什么也不肯再將劍撿起來。
當天夜里,他捧著傷藥,小心翼翼進了師兄房中。
上藥時趙識君始終一言不發。謝長亭以為他生氣,便也不敢吭聲。畢竟那是拿劍的手,宗門中也本就有規定,平日里比劍,當適可而止,不可傷及同門。
可等他上完了藥,打算悄無聲息地離開時,師兄卻將他叫住了。
“謝長亭。”
趙識君很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
他說:“你為何要可憐我。”
可距離那一劍已過去了三年之久,區區劍傷,未附法術,也不可能經年不愈。
為何如今,這道一模一樣的傷痕會出現在傀儡的手上?
傀儡劍風愈發凌厲,謝長亭被逼得步步后退。他左手已暗自掐起法訣。可一旦他使出法術,那隨之而來的藍火便會頃刻間暴露他身份。屆時,他在這秘境之中,將會寸步難行。
電光石火間,他心念閃動。
玄鑒真人說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會有一個與眾不同、無法抹除的特征,可自己身上,分明沒有任何傷痕。
所以,這特征不一定便是正存在于現實之中此人身上的東西,也可能是許久前存在過的東西!
而可能是此人身上許久之前,便留下過的痕跡。
至于這痕跡究竟代表了什么……
劍風已掃至謝長亭近處,眼看便要割開他咽喉。
他掐著法訣的手卻是一松,緩慢地抬起眼來。
“師兄。”
謝長亭循著從前語調,輕聲開口。
那直指他咽喉的長劍生生頓住。
傀儡立在他半步遠處,難以置信般看向他,周身巨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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