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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念間(四)


  冰冷的劍鞘不知何時已抵上謝長亭腰間。

  時軼始終是一個精明的獵手,  盡管他此刻還不善于偽裝自己。但作為獵物被他盯上的謝長亭,直到已被掐住后頸,才看清自己此刻退無可退的處境。

  他未開口,時軼卻也沒有追問到底。

  一陣僵持不下后,  他再度問道:“你就沒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謝長亭眨了眨眼。

  他張了張口,  嘴角還留著一點被咬痛的觸感:“沒有。”

  又過了許久,  無極泄氣一般被收了回去。

  時軼將他拘在了無名境中。

  此拘非彼拘,時軼并沒有將他關在某處別院,亦或是投入監牢。

  他命令謝長亭不許離開他視線半步,  否則便威脅要殺了他。

  可惜這威脅沒有半分力道,  除卻第一面見過之后,時軼就連拿劍指著他時,  也不曾將劍從劍鞘中抽出。

  而謝長亭也終于窺得一點對方年少時過往。

  除卻脾氣古怪以外,  時軼似乎也同這個年紀的其余人并無差別,每日天還未亮便起床練劍,房中堆著厚厚一沓古籍,每本上都是被翻閱過數次的陳舊痕跡。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一心問道,但求有朝一日修為大成,  睥睨天下。

  而謝長亭每日能做的便是看他練劍、看他溫書、陪他用膳,  時間一長,不免覺得奇怪:明明年少時這般心高氣傲,  后來又怎會說出“我對機緣沒有半分興趣”這種話來呢?

  不過或許是那日鬧夠了,后來時軼便不曾再與他胡來。只是有時看書看得久了,  謝長亭抬起眼時,  會發現對方目光一點也沒落在書上,  而是正有意無意地望向自己。                        

                            

  無名境間的尋常生活日復一日,  并無新事。

  拜時軼要他寸步不離所賜,這期間謝長亭私下里沒能同五師叔見上一面。倒是在第十日,時軼口中外出采藥的三師叔回來了。

  一身紫袍的三師叔正是謝長亭在靈虛洞中見過的“老三”。見到謝長亭,他明顯地嚇了一跳,但隨即時軼就看了過來。

  三師叔立刻便像被什么控制住了似的,從包袱中翻出一串精致的小糖人來:“來來來,看師叔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

  時軼正試著復活先前被他斬斷的古木,聞言,接過來看了一眼。

  他沒什么興趣地說:“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一面說,一面將糖人丟給謝長亭:“送你了。”

  三師叔終于得以將目光投向謝長亭。他饒有興致道:“喂,臭小子,這是你從哪兒拐來的人啊?拐來給自己當師弟嗎?”

  時軼懶懶掃了他一眼,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三師叔頓了頓,又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我聽說你拘著人家,不許人走,這又是什么意思?該不會是你看上——唔!”

  他上下齒列毫無征兆地一鎖,頓時就發不出聲來了,只得氣急敗壞地在原地跺腳,發出“唔嗚嗚唔唔”的聲音來。聽音調,似乎是在罵時軼“你欺師滅祖”。

  而剛對自己師叔施過噤聲術的時軼拍拍手,從樹干后繞了出來,向謝長亭道:“陪我去藏書閣。”

  無名境的藏書閣入口同樣在一棵古木之中。起碼合六人抱的古木已被掘成中空,一道狹道自其中蜿蜒而下。

  時軼拿過掛在門上的提燈,以靈火點燃其中燈芯。謝長亭認出了這盞燈,似乎同他被困在靈虛洞時,時軼掛在洞中提燈一模一樣。                        

                            

  直到現在,他心中疑問尚存:這片勝卻人間無數的仙境,到底是否真切地存在過?

  還是僅僅存在于時軼的某種幻想之中?

  畢竟百年以來,在修真界口口相傳的故事中,玄鑒真人向來孑然一身,來去無蹤。其所住之處名為“玄鑒觀”,遠在天山以西,終年苦寒。

  時軼雖稱玄鑒真人為自己師父,玄鑒卻從未出現在無名境中過。至于他另外兩位師叔,修為都低微到像是散修,似乎完全無法與鼎鼎大名的玄鑒真人相提并論。

  除此之外,還有一事。

  此處應為時軼心魔,這一點也得到了五師叔的親口印證。

  可眼下,他日日同對方待在一處,除了看他練劍、看他悟道、看他欺師滅祖以外,似乎也見不到什么能夠稱得上是“心魔”的事。

  就仿佛……這樣平靜又溫馨的日子,將永遠繼續下去,直至那個“終局”猝不及防地來臨。

  藏書閣雖深入地下,內里卻無比寬敞,橫豎皆是一眼望不到頭。

  時軼反手關上門后,便將提燈掛好,四處翻找救治靈植的古籍去了。

  留謝長亭在一旁打量起百年前的藏書閣來。他隨手從架子上拿下一本破破爛爛的古籍,翻開看了兩眼……動作漸漸頓住了。

  謝長亭有些懷疑地盯著《北泓三問》幾個大字。

  這不是傳言里失落的、里面載滿秘法的古籍嗎?

  他心頭一跳,輕手輕腳將其放了回去,又撿起一本被隨手丟在地上的書來,再次頓住。

  ……這不是下部遺失、上部藏在上善門,自己只看過一半而意猶未盡,天下僅此一本的《昔靈經》嗎?

  謝長亭手上有些發顫。                        

                            

  他再從一旁的桌案上拿過一本青綠封皮的書來。這本謝長亭倒從未見過,名叫《青丘舊典》。

  只是剛翻了兩頁,還沒來得及閱讀內容,書中夾著的什么東西就從他指間飄然落下。

  謝長亭俯身拾起一看。竟然是一張信紙。

  “玄鑒吾友:

  數載未見,聽聞你已邁入渡劫,不日便可見眾妙之門,可喜可賀。

  上回你所說的流離谷,可是那片人界邊緣之處?幼時我倒常常去呢。倒也的確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這回去過人間后,我亦不日便要長眠。不知此番再醒時,這世間又是如何模樣。

  誅玉

  于青丘”

  靈火躍動于提燈之中,將整個藏書閣映得透亮。時軼一陣翻箱倒柜后,似乎終于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謝長亭看向手中泛黃箋紙,腦海中只余了一片空白。

  紙上字跡娟秀,一看便知寫信的是位女子。

  而他竟然偏偏認得這字跡。

  不……又何止是認得。

  回憶頃刻翻涌,瞬間便將他淹沒。采菱人的小曲似乎仍在耳畔。而他總在這樣的炎炎夏日,百無聊賴地翻看家中一疊疊看不懂的賬本。

  賬本上一字一句,皆是他母親謝珠玉執筆蘸墨、親手寫下。

  他又怎會認不出她的手跡。

  謝長亭腦海中空空如也,心頭如有狂風嘯過。他攥著書信,指尖顫抖,全然未注意到時軼已發現他異樣,已放下手中古籍,一步步朝他走來。

  “謝……?”

  話音淹沒在一陣巨大的轟鳴中。

  兩人皆是一驚。

  謝長亭終于抬頭,回過神來。而此時轟鳴已不絕于耳,他足下地面有陣陣顫動傳來,提燈中火焰忽明忽暗,令人頓生天旋地轉之感。                        

                            

  時軼神色一頓:“不好,有人要破禁制!”

  他飛快抓過提燈,轉身便朝來時方向跑去。

  謝長亭鬼使神差將那封書信藏入懷中,也跟著他一同跑了出去。

  等離開藏書閣、重見天光時,他才看清時軼此刻神情凝重。不待他開口發問,時軼便自行道:“東南向。”

  頓了頓,又回頭丟下一句:“不許離開我半步之遠。”

  言畢,他抽出無極,徑直向轟鳴所在之處大步走去。

  原來有人要破開禁制、闖入境中的動靜是這樣的。謝長亭想。也難怪他悄無聲息出現在玉階上時,對方的反應會那么大。

  “你聽過‘天地根’嗎?”時軼一面走,忽然開口說。

  謝長亭不明白他為何說起這個:“聽過。”

  天地根是萬物之本源,傳言里,是天界與人間相連之地,人、妖、魔界中各有一處,皆是三界之中靈氣最為旺盛之處。

  但相傳,在百年前那場天崩地裂的浩劫過后,這三處地方便憑空從這世上消失了。從此人人再難求飛升之道,數年間,大能隕落、仙門式微。

  時軼看了他一眼。

  “妖界在青丘,魔界在九重血眼。”他說,“人界……便在無名境中。”

  他終于停住腳步。

  謝長亭抬起眼來。

  一面巨大的結界自他眼前張開,界面金光交錯,千百道密密麻麻的禁制盤繞其上,使其堅不可摧、摧無可破。

  而此時此刻,一道巨大的身影正重重撞向結界。它每撞一下,整片無名境便會隨著他的動作震顫一下。

  謝長亭看向它頸上巨大的兩個頭顱、漆黑的鬃毛、尖利到足以將任何一個凡人一擊斃命的爪牙,以及那一雙猩紅的獸眼。                        

                            

  這是……百年前便已滅族、生性極為兇殘的魔狼。

  他也終于想起,天地浩劫來臨之時,天地為之變色,人、妖、魔三界因災變亂序,眾生心性受擾后,陷入無盡的廝殺之中。

  而眼前魔狼不斷撞向結界,任由自己頭破血流,也絲毫不管不顧,顯然也已極近瘋狂。

  原來天地浩劫早已開始。

  而他被困在這一方桃源里,不知日月,亦不知人間已血流成河。

  時軼沉著拔劍,劍尖筆直指向魔狼。

  魔狼感知到威脅,停止了撞擊的動作。可待它看清指著自己的居然只是個少年時,又重新咧開嘴角,嘶叫出聲來。

  它再度重重一頭撞在結界之上!

  而這一次,牢不可破的結界上居然出現了一絲裂痕。

  時軼立在原地,絲毫不為所動。

  謝長亭一把抓住他手臂,本能想將他抓到身后來:“閃開些!它要進來了!”

  他急急道:“你師叔呢?去叫——”

  “我師叔?”

  時軼回頭看他,神情不解。

  他說:“你想錯了。他們并非我師父同門,只是我師父這些年來救下的、無處可歸的幾位散修而已。”

  此時魔狼已探了半個頭進來。謝長亭心神一顫:“那你為何還不逃?”

  他手上用力,想將對方拉到自己身后來,卻被對方一把推開,朝后踉蹌著倒退幾步。

  “離我遠些。”時軼平靜向他道,“你不知道嗎?我是這里的守門人。”

  謝長亭神情滯住,然而魔狼已嘶吼著撲了上來。它身形有數丈之高,僅是一爪,就在地上拍出一個齊人深的巨坑。

  而時軼也以劍迎上。他腳下三兩點地,一劍刺穿它前爪,頓時血花飛濺,難言的腥臭滋味撲鼻而來。                        

                            

  謝長亭下意識也想上前,卻在此時,終于想起自己手中無劍。

  他也終于明白,原來時軼所說的每一句話,說不許他出無名境,說不許他離開自己身旁半步。

  ……竟都是為了保護他。

  時軼轉眼間已與魔狼纏斗數個來回,也漸漸占了上風。魔狼身形雖大,性情兇狠,卻也只會使蠻力,不懂變通,不一會便被時軼傷及遍體。

  又被一劍刺中左眼之后,它終于怒不可遏,仰天長嘯一聲后,周身瞬間燃起黑色魔焰。

  “不好,”謝長亭皺眉,“它要狂化了!”

  魔狼一旦選擇狂化,便已是要殊死一搏。而時軼再是什么“守門人”,再如何天分過人、一往無前,他也到底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

  又怎能抗下對方同歸于盡的一擊。

  謝長亭快步上前,剛要抬手以法訣救他,肩上卻毫無征兆地一重。

  一股極大的力道自他背后傳來,令他停在原地,動彈不得。

  “什么……”

  謝長亭回過頭去。

  五師叔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他身后,神情空洞又淡漠地看著他。

  謝長亭一愣,下意識便要掙開他:“這是怎么……”

  又一只手重重抓上謝長亭右肩。

  再回頭。

  三師叔兩眼空空地看著他。

  他們一齊開口,猶如被人操縱的提線木偶:

  “不可——”

  “不可——”

  謝長亭一顆心瞬間沉入冰窟,令他頭皮發麻、周身驟冷。

  而與此同時,身后傳來刺耳的一聲“撲嗤”。

  謝長亭身形一僵,極緩慢地回過頭去。

  他眼前劃過一抹鮮紅的血光。

  ——無極深深沒入魔狼心臟之中。魔狼巨大的、小山一般的身軀顫動片刻,轟然倒地。                        

                            

  而隨著它的動作,被它一爪洞穿身體的時軼也被甩了下來,重重摔落在謝長亭面前。

  謝長亭低下頭來。

  他看著這個方才竭力保護過自己的少年倒在地上,鮮血洇透身前衣衫,心口銳痛。

  背后的力道終于松開。謝長亭腳下不穩,踉蹌了兩步。他神情顫動,慢慢跪坐在地上,有些發抖地伸手去摸對方的鼻息。

  直到此時,他才終于醒悟,自己所置身的,僅僅是一片過往。

  而他是這回憶中的過客,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即便早知終局如何,任憑他如何努力,也再無法動搖其中一分一毫。

  原來,這便是所謂“天意凜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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