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青丘夢(五)
離開無名境的時候, 謝長亭產生了一種微妙的錯覺。這片幻境中的一花一葉都與百年前別無二致,因此當他走下長長的白玉石階時,忽然停頓了一下腳步。
然而他身后靜悄悄的。沒有第二個人追上來的腳步聲。
謝長亭說不上來此刻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
他來時兩手空空,走時也僅僅帶走了斷成兩截的本命劍。
至于隨身的玉令, 依照當初約定, 對方助他拿回修為, 他便將能夠隨意進出上善門的玉令留給了時軼。
他并不愿堂而皇之地拿著玉令進出上善門。這件物事留在他身旁,只會徒增暴露身份的風險。
巡天在玉階的最盡頭處等著他。
謝長亭上前摟了摟它的脖頸,卻沒有立時攀上馬背, 而是停在了原地。
他忽然開口, 對它道:“我原先便知道,我與他本非一路人!
巡天撲閃著眼, 望著他。
“雖然我不知為何……”謝長亭放下手來, 轉身向著無名境的邊緣處慢慢行去,“不知為何他不求長生,不求大道。但他如此選擇,想必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可若這世上有諸多不公,我斷然做不到袖手旁觀。”
“這般想來,我們之間是沒有對錯之分的!
巡天放緩了步伐, 靜靜地跟在他身旁。它聽得似懂非懂, 索性垂下脖子,有些想啃一口路旁的野花, 卻撲了個空。
“他前后幾次阻攔過我,令我不得離開無名境中。這次答應得這般爽快, 想來我心中還有幾分惶恐。”謝長亭喃喃道, 也不知是在說給巡天, 還是說給自己聽, “此刻他未追來再做阻攔,我理應松了口氣。”
“可我此刻仍是覺得不安!
“現(xiàn)在想來,我竟然還有幾分憂心于他。”
“如何的心魔,才會教一人建起如此龐大的一面幻境、教他百年來都不住回想呢?”
春風和煦,溫柔地撫過他面頰。
謝長亭停在無名境的邊緣處。
他定了定神,抬起手來。巡天顯然一個字都沒聽他在說些什么,見他抬手,立刻乖巧地把頭垂過來貼上,撓癢似的用頭頂蹭他的手心。
謝長亭啞然。
“我同你說這些做什么。”他笑了一下,“雖說也無他人可說便是了!
謝長亭往日里便不愛御劍。他有幾分怕高,但凡御劍,須得兩人一起方可。他又不愿與他人同乘一劍,平日里便常由巡天來接送他。
天馬展翼,可日行千里不止。即便無名境在南境荒蕪之地,而上善門在極北之處,巡天只要兩日便可飛抵。
不過若是換作他師父見微真人那等的大能,或許只消幾息,便能瞬移千里之距。
天馬本就不與人族親近,這世上乘天馬的人少之又少,令巡天展翼無異于擺明了告訴所有人自己與謝長亭有莫大的關聯(lián)。
他索性令巡天收起羽翼,自己策馬而行,花去大半日的時間,終于來到了這片荒蕪地附近唯一一處有人煙的地方。
這是一座凡人的小城,城門處有兩個提著長刀的守門將士,正挨個盤查入城者的身份。謝長亭打扮得極為低調,一人一馬,皆是素服。斷了的本命劍被他藏在袖中。天色已晚,守門將士懶洋洋地打量了他兩下,便將他放進去了。
城中算不上熱鬧,但也沒有半分冷清的意味。
謝長亭牽著巡天,小心地穿行在人群之中。直到他想自己今夜要在何處歇息時,一個念頭忽然閃過他的腦海,令他完全地停在了原地。
謝長亭:“……”
他竟然忘了。
此刻自己身無分文。
——不論是凡人的錢財,還是修真界通用的靈石,此刻翻遍他渾身上下,都是一個子都抖不出來。
“…………”
雖說他此刻已然恢復了原先的修為,哪怕不眠不休,亦不會有任何影響。然而巡天是連靈智都未開化的靈物,總不可能跟著他連夜趕路。
念及此,謝長亭只能向城中的偏僻處行去。
城中魚龍混雜,但大部分都是庸庸碌碌的凡人百姓。夜幕落下,匆忙行進間,無人注意到他。謝長亭最終走入了一處茂密叢林中,確認四下無人后,這才令巡天停下歇息。
林中伸手不見五指。謝長亭想了想,于指尖點起一點小小的藍火。
藍火并不依附于他的身形,而是漂浮于半空之中,F(xiàn)在想來,這應當是他靈力的外化,也就是修士們口中常說的“妖火”。
謝長亭在林中澗澗而過的溪水旁停了下來。溪水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樣:一張全然陌生的面龐。
只要不將若水抽出,不再使劍,從今往后,便不會再露出任何破綻。
不過……若是使用藍火,不知會不會被修士瞧出異狀來?
他靜靜沉思了片刻,回過頭去,向巡天道:“你在此處歇息!
再度離開林中,謝長亭順著密林邊緣,行走于幾戶人家的后院之外。
只走了一刻鐘不到,便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喧鬧之聲。
從前他便知道,南境荒蕪地中的小鎮(zhèn)里,夜間常有寇匪流竄,燒殺劫掠,因而家中人出遠門時,往往都帶著一眾侍從。
果不其然,待他走近了,便能清晰地聽見一男一女的對話之聲。
女子語帶哭腔,正在哀求對方放過自己性命。而男子正冷笑著要她交出全身家當,否則便一把火燒光她的院子與她尚在睡夢中年幼的孩子。
謝長亭翻上石墻時,那蒙面的黑衣男子正將一把小刀橫在女子頸間。
兩人誰也沒有料到石墻上會忽然間多出來一個人,皆是一愣。
蒙面男子立刻狠狠道:“什么人?!”
謝長亭不語。
他此時頂著一副秀氣的面龐,又是一身飄飄的白衣,與他此刻高坐墻頭的動作頗為不符。
那蒙面人似乎也覺著此人多有怪異,咬了咬牙,便也不再貪戀錢財,居然高高揚起右手來,想要將被挾持的女子殺人滅口。
可下一刻,他卻忽然看見,一朵藍色的……藍色的火焰,正無聲無息地飄落至他眼前。
蒙面人一愣:“鬼、鬼火?!”
沒有再多時間留給他反應了。藍火宛如雪夜里一片六角雪花般,安靜地落在他緊攥匕首的右手上。緊接著,一陣劇烈地疼痛自他手心傳來,迫使他瞬間松手,翻滾在地,妄圖壓滅手上火焰。
然而火焰接著便點著了他的衣物,漸漸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
蒙面男子瞬間便慘叫起來:“殺、殺人了!殺人了。
而被他挾持的女子此刻雙腿一軟,跌坐在地。蒙面男子周身被詭異的藍焰包裹,已不管不顧地向屋外沖去,口中胡亂地呼救著。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心如擂鼓,額頭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層冷汗,膽戰(zhàn)心驚地向一旁的石墻上望去。
卻只來得及看見一道一閃而過的、銀華流淌的光影。
女子以為自己看花眼了。
那是一條……狐貍的尾巴?
她揉了揉眼,再度向石墻上看去。
——墻上分明是空空如也。
謝長亭重新落回地面上。如他所料,蒙面的男子先是朝一處水塘中奔去,卻發(fā)現(xiàn)這詭異的藍火根本無法由水澆滅。
妖火的本質是靈力,自然也會依附靈力而生。對于靈竅不通的凡人而言,其帶來的傷害反而較修士更小。
果不其然,不久后,蒙面男子又掙扎著上了岸,強忍著灼燒的劇痛,直奔向人群聚集的夜市之中。
他一身耀眼藍火,仍誰想不看到都難。眾人見狀,皆是紛紛避讓。
但男子的呼救聲很快便引來了謝長亭希望出現(xiàn)的人。見街上現(xiàn)出異狀,一座客棧隨即大門洞開,三名身著灰衣、腰間佩劍的修士急匆匆地跑了出來。
其中一人道:“那、那是什么東西?”
另一人也膽戰(zhàn)道:“不、不知……”
兩人正面面相覷,為首的灰衣老者祭出一桿拂塵來,朝那滿地翻滾的蒙面男子揮舞起來。
誰料他靈力剛一激發(fā),火勢竟然瞬間又大了幾分,終于將蒙面男子完全淹沒。
老者一驚,顫顫巍巍道:“這——這是妖術!”
“妖術?”
“有妖作亂?!”
謝長亭:“……”
果然。
即便如時九所說,斂去周身妖氣,只以靈力激發(fā)藍火,這等的詭異火焰一出,所有人都將本能地將他認作妖族。
那從今往后,劍不能使,火不能燒,他恐怕只能假扮一個兩手空空,偶爾畫幾張符咒、變點仙術的……散修了。
謝長亭頓時有幾分頭疼。
遙想一月之前,他還是仙門中人人見而生懼主事,不消拔劍,便已不動而自威。
如今修為完完整整地回到身體中,卻只能假扮散修……
他愈發(fā)想不明白,這世上怎會有時軼這等偏要壓制自己修為、令自己處處受限之人呢?
而一旁街上,此刻已然亂作了一團。連仙門來的仙長都無法撲滅這形如鬼火的古怪藍火,其余人更是束手無策。
蒙面男子雖欲傷及他人,但罪不至死,以藍火燒灼不過是為了給他一個教訓,令其不敢再犯。謝長亭立在一旁已空無一人的高樓之上,隱蔽在雕柱后的陰影間,猶豫著要不要將藍火收回。
可下一刻,倒在地面的男子卻忽然劇烈地抽動一下,接著便停止了掙扎。
謝長亭一愣。
他的藍火此刻附在對方身上,能清晰地感知到,對方的生魂在方才的一瞬間,灰飛煙滅。
而周遭眾人似乎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只看見男子身上的藍火漸漸熄了,便替他高興起來。
待到兩三個人走到近處,才聞見了一點血腥的氣息。
——方才還慘叫、掙動不已的人,此刻早已頭身分離、橫尸當場!
立刻便有人驚聲大叫起來。謝長亭皺起眉頭。不待他尋找究竟是何人下此殺手,一旁便有人大笑起來。
他循聲望去,只見三名黑衣黑袍的修士正立在人群數步開外處。
其中一人笑道:“師兄果真妙招,只要將這慘叫不已的家伙人頭砍掉,那古怪藍火自然便熄滅了!
被他喚作“師兄”的人冷嗤一聲:“吵得要命。”
謝長亭心中一沉。
這些人是……魔修。
魔修雖說是魔,但到底是由人族墮去,并非是天生如此。其修行道法更是與尋常修士全然不同,往往伴以活人生祭、生魂煉陣。扒皮抽骨,殘忍至極。愈是殺人如麻者,反而愈能得到他人崇敬。
先前那人又轉向另一位黑袍修士,語帶笑意:“我說,小師弟,你覺得如何?”
黑袍修士靜了靜,手中似乎在把玩著什么東西。
片刻后,他開了口,語氣溫和:“此番一行,感觸頗多!
這道聲音猶如驚雷一般在謝長亭耳旁炸開。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
回憶幾乎瞬間便被喚起。往日秋游試煉,回到宗門之際,他總愛認真問起:師兄此番一行,感觸如何?
而對方興許是累了,便只是笑笑,回他道:
此番一行,感觸頗多。
那三人皆以兜帽掩面,不以真容示人。
前兩人聲音全然陌生,他聞所未聞。
——可這最終開口的第三人,音色卻分明與趙識君如出一轍。
這世上或許再有兩人聲音如此相像,他謝長亭也絕不會認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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