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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誤紅塵(一)


  自謝長亭從不見峰離開后,  蕭如珩的日子是一刻也沒消停過。

  當年他從見微真人手中接過這七零八散的仙盟,仙盟下小門小派眾多,盟主的威信是半分沒有,倒是哪兩個門派吵架了,  鬧事了,  這門擴建修到了那門的地盤上,  那門又不慎殺了一只這門養著的雞精——如是這般雞毛蒜皮的小事,通通歸他掌管。

  起初將這位置交由謝長亭,是有幾分擔心他心神。雖說從前見他時便覺得他寡言,  地宮一趟后,  更是鮮少聽他開口。

  蕭如珩曾聽見微說過,這孩子是他從凡間帶過來的,  無父無母,  卻天資聰穎。后來又隱隱聽謝誅寰說過一點,原來他父親曾是朝中的重臣,觸怒天意,被斬了首。

  不知是否成道之人,都得有這樣一般命途多舛的過往。玄鑒真人飛升的那代代相傳的故事中,便是說他眾叛親離,  孤身一人離開師門。而謝長亭為至親之人所害,  似乎也是重蹈了他的覆轍。

  可蕭如珩不認可這般所謂的“磨練”。為何偏要受盡天下至苦至痛,方可飛升成仙?

  如是這般后,  又有幾人能保心智一如從前?

  在不見峰中時,除卻偶爾出神外,  謝長亭都與他先前所見無異。

  可蕭如珩每每看他,  都只覺得疏離。

  哪怕他總是笑著對小道童言語,  不知怎么惹來了一整個后山的貓、不得不將它們養在了盟中,  又或是偶爾會將謝誅寰氣得一邊吹胡子瞪眼一邊忍聲吞氣。

  ——可自己總覺得,他與這人世間,與這廣袤三界,無盡悲歡喜怒,都似全然割裂開來。

  好似這世上最為輕盈的一片細羽,哪怕緊緊攥住,也會從指尖無聲無息地流失。                        

                            

  下一次眨眼,便會消弭于眾生。

  果然,人若是半點紅塵味都沒有,便不止是不像凡人,更像是“不似活人”了。蕭如珩不得不將他按在了仙盟盟主的位子上,用雞飛狗跳的破事將他謝長亭與凡塵拴在了一處。

  誰料……

  謝長亭剛做了半個月盟主,底下的小門小派再也沒鬧過事。

  他親眼見對方頒下新法,神情冷肅地從每門每派中走過,那幫平日里神氣慣了的修士見了他,連頭也不敢抬一下。

  然而,又過了半月,就成了“若是那趙著小兒敢來,我某某某第一個擋在盟主面前!”“愿為盟主一往無前,生死與共!”“……”

  蕭如珩不由得感慨萬千:原來他們只是不喜歡我而已。

  如今,謝長亭不過離開不見峰一日不到,盟中便又開始鬧個不停。

  先是有人在路邊莫名其妙被陌生人舞了一劍,兩人一來一去便打了起來,雙雙找蕭如珩來評理。接著又有剛入門的小修士神情異常,好似忽然入了魔怔一般,手舞足蹈。過了午時,又突然間出現幾人,不受控一般在山腳下互毆起來。

  安靜了十幾年的仙盟在這短短一日中忽然鬧騰起來,弄得他堂堂一代大能,焦頭爛額,四處拉架。

  到了夜半,好不容易都消停了。

  蕭如珩疲憊地靠在榻上。

  只可惜他剛閉上眼,便感覺面前有什么東西一晃而過。

  再睜開眼時,半空中已多了一張符紙。

  符紙上有字跡。

  送來符紙的人下筆時似乎猶豫萬千,以至墨痕重重,浸透紙背。

  上書:

  “這世上當真有生死之術?”

  蕭如珩捏著符紙,心中沒忍住,“咯噔”了一下。                        

                            

  還沒來得及再反應更多,第二封信也緊接著送來了:

  “我見到了一個已死之人。”

  蕭如珩心中大叫不妙,剎那間倦意全無,也不敢問對方是見到了哪位“已死之人”,以至于他堂堂謝長亭不敢當面與其對峙,反倒落得要給自己這個千里之外的人遞來書信。

  他匆匆執筆,回信一封。

  夜半,知院府中。

  謝長亭合攏院門時,庭院中已沒有了人影。

  方才一切,好似幻夢一場。

  他垂了垂眼,又看向庭院當中。

  剛剛見他要走,那位知院府中的老婦人急切地自榻上站起,一把抓住他衣袖:“小公子,你等等!”

  謝長亭回頭,以為她要詢問時軼先前的那些胡言亂語。

  可老婦人卻是神情猶豫。

  “公子……敢問你姓甚名誰?”她問。

  謝長亭并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道:“老人家興許是記錯了。”

  他還記得,方才對方見自己第一眼,就口口聲聲說見過他。

  可他并未見過她。

  況且他現在的這幅樣貌,是他在挾持太子之后隨手變幻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有幾分陌生,又怎會令一個素不相識的老婦人覺得面熟?

  “不……”老婦人急急道,“若是尋常之人,恐怕會覺得有些荒謬。但我見公子與我孫孫一樣,都是道、道中之人,想來公子也會相信幾分。”

  她說:“小公子,我當真見過你。在……夢中。”

  謝長亭:“……?”

  “那個夢……如今想來,已有些久遠了。”老婦人怔怔地看著他,“我常常做那個夢,夢中是我幼時之事,距今……恐怕已有百年之久。”

  “不知公子,可否聽過百年前那場天地傾塌的大浩劫。”                        

                            

  謝長亭原先已不愿再逗留,聞言,卻是頓住了腳步。

  “那時我尚不記事,不明白當時發生了何事,只記得我反反復復做過的這個夢。夢中便是……毀滅的那一天。”

  “每次夢境的起始,都是家中來了客人。”

  “客人是個年紀比我大些的哥哥,”老婦人說這話時,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神情顯得有幾分惘然,“我不認得他,但家母見了他,似乎是分外高興,將他迎入了家中。”

  “這個夢反反復復,我做了整整百年,每一次,都是大同小異。”

  “唯獨有一次……”

  謝長亭微微開口,卻是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那一次,”老婦人將渾濁的視線投到了謝長亭身上,“多了一個人,與那少年一同前來。”

  “是你。”

  “是你,”她說,“小公子,我在夢中見過你。”

  “可在那道夢之前,我從未見過你。”

  謝長亭心中微微一緊。

  “我尋常做了夢,夢中之事都記得不甚清楚。有時一睜眼,便忘記了。”老婦人目光迷茫地看著他,“可唯獨那次,記得分外清楚。”

  “我原先以為,是記得岔了。直到今日……我真真切切地見到了你,小公子。我見到了,一個夢中之人。”

  “你……你究竟從何而來?”

  謝長亭默然良久。

  最后他只是溫聲道:“時候不早了,老人家還請早些歇息。”

  “小公子!……”

  可謝長亭已不由得她再多問,只身出了門。

  門外空空如也。他也只是猶豫一瞬,便不再逗留。衣袖一擺,原地人形便已消失不見。

  空無一人的長街上。                        

                            

  巡邏的將士走著走著,余光中似乎是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他立刻回轉身形,將手中的火把對準了那個方向:“什么人!”

  話音落下,火光映亮之處,卻是一片空空。

  巡邏將士愣了一下。

  謝長亭適時地與他擦肩而過。

  直到將愣在原地的將士甩在身后,他才停住腳步,將身側緊握著的手舉到了眼前。

  ……方才忽然有人來信,自己倒是隱去了身形,符紙卻是堂而皇之地飄在空中,差點便教他人發覺了。

  他展開符紙,卻是蕭如珩給他的回信。

  信上對他方才的疑問只字未提,而是另起了兩行。

  第一行是:“速回仙盟。”

  第二行是:“有異狀。”

  謝長亭手中一動,五指收攏。下一刻,藍色的火焰無聲無息地將符紙吞沒,連灰燼也不曾剩下。而他轉身,縱身一躍,便進了一旁客棧的二樓之上。

  房門被輕輕叩響,隨即便向里旋開。時九以人形立在門口,雖已夜露深重,卻是一臉的神清氣爽:“長亭哥哥,你怎這么快便——”

  “我要回盟中一趟。”

  “啊!這么快?”時九下意識地一回頭。

  令她神清氣爽的原因此刻正倒在她背后的地上——幾個時辰前還威風凜凜、口出狂言的太子殿下,此刻狼狽不堪、滿臉血痕地倒在地上,目光空洞,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是對逃出此處絕望了。

  “方才這臭男人想逃走,我便教訓了他一番。”時九沒忍住,得意邀功道,“這下他便再也不敢了——長亭哥哥,我們走了的話,便把這人這么丟在此處么?該不會招來麻煩吧!”

  謝長亭卻說:“我一人回去。”                        

                            

  時九頓時不解:“為何?我,我……長亭哥哥,我方才是、是給你惹麻煩了,你該不會是不要我們了吧!”

  她說著,偷偷瞥了一眼謝長亭臉色,發覺的確比平時蒼白幾分,心中不由得愈發擔心起來。難不成是他在這京中遇見什么事了?

  可還來不及問詢,就聽對方道:“一會便會有人來接你們。”

  “有人?誰?蕭老頭子?”時九實在是想不出來第二個人了,“是出什么事了么?為何你這般心急要回……”

  謝長亭默了默。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向對方解釋,想了又想,最后輕嘆一聲:“……興許真是幻象。”

  “什么幻象——哎,謝長亭!”見對方欲走,時九一下連禮數都忘了個干凈,一下撲騰著翅膀從原地蹦了起來,“你說誰要來接我們!”

  可謝長亭并未言語。

  他只是憑空做了個手勢,一道禁制立時便鋪天蓋地地織開,將左右兩間客房一并包裹起來。時九一下撞在禁制之上,落了地,支棱著羽毛,慌張道:“你去哪里!!”

  謝長亭匆匆下了樓。

  這會他沒有再翻圍欄,而是順著木梯走了下去。大堂內燈火通明,守堂的店小二根本沒有半分覺察到有人出現。

  他稍稍放慢了些腳步,心跳卻愈來愈快。搖晃的燈光,長街上巡邏的車馬聲,店小二百無聊賴的注視……周遭的一切,都有一種如虛似幻的感覺。

  謝長亭心煩意亂地在客棧門口停住腳步。

  他還未來得及伸手,下一刻,木門卻被人從外面拉開了。

  謝長亭下意識地倒退一步。

  一個頭戴斗笠、渾身濕漉漉的人從屋外跨了進來,與他擦肩而過。                        

                            

  來人似乎是個青年人,一頭烏黑的長發也被雨淋得濕透,黏在他的臉側,顯得有幾分狼狽。

  他并未看見已隱去身形的謝長亭,徑直從他身旁走過。而發呆中的店小二也被開門的聲音驚動,登時站了起來:“誰!什么人!”

  那青年對他說:“我要住客。”

  “住客?!”店小二猛然提高了嗓門,“你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嗎?外面在宵禁!你、你是從何而來的,啊?”

  謝長亭并未理會這兩人的爭執,只是順著被青年拉開的木門,無聲無息地從客棧中離開了。

  方才此人從他身旁過去時,他就已然明了——對方不過是個凡人而已。

  店小二則不然。他先是死死地打量著面前的青年,又抬眼,看了看屋外的天空:月明星稀,連半片云都沒有。

  而他面前的這個人渾身濕透,顯然不可能僅僅為夜露所染。

  ——難不成是去跳了河,剛剛才從河里爬上來,這才躲過了官兵的搜尋?!

  他張著口,瞪著眼前的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感覺對方很可能是個十足的瘋子。

  “你……”店小二咬了咬牙,最后決定嚇唬一下對方,“我告訴你,你違反宵禁,是要掉腦袋的!我收了你,我也要跟著掉腦袋!若是你還識相,便……便立刻關門出去!否否則,我便要去報官了!”

  他面前青年人的面龐被掩在仍在淌水的斗笠之下,看不真切。青年人像是沒聽見店小二半句言語,又淡淡重復了一遍:“一間房。我來住客。”

  他說著,忽然間朝屋外看了一眼。

  店小二下意識地便以為他是與他人同來的,也跟著一抬頭。                        

                            

  可門口空蕩蕩的,什么人也沒有。

  下一刻,他心口驀地一涼。

  店小二猛地一怔,緩緩地、難以置信地垂下頭來。

  ——他這一生看見的最后一分光景,便是一把如雪般剔透的玉劍,自他胸前緩緩抽出。

  而手持玉劍的青年人甚至沒再看他一眼,只是漠然將劍抽出。

  青年人回過頭去,又看了一眼方才被自己打開、尚未合攏的木門,抬起手來,摸了摸下巴,似乎是想去捋一條并未存在的白胡。

  作者有話要說:

  數了數,今天明天可能還有3章要更新(淚眼朦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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