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動九州(一)
“哎?這是貼了張什么出來……”
“快看看快看看, 緝拿令,聽說賞黃金千兩呢!”
“什么?千兩!”
“難不成,是刺客?聽說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失蹤了, 禁衛軍搜城搜了整整一天一夜呢!”
“不, 這布告上說, 這兩人是……此番京中妖魔霍亂的幕后黑手!”
“啊?!”
此言一出,城門前聚攏的人群登時作鳥獸散了。
他們都是來湊熱鬧的百姓,可惹不起那些神通廣大的仙人。
布告午時便被官兵貼滿了整個京城, 前來圍觀的人來了一茬又一茬, 可始終無人敢去揭那兩張布告。
就這么一直到了傍晚。
宵禁的時間快到了,手中握著長槍的官兵又紛紛上街, 驅趕起還在街上逗留的人群。
匆忙中, 有人從衣袋里滑落了幾枚銅錢。
小乞丐眼疾手快,立刻撲了上去,趁著混亂將那幾枚銅錢撿起。
像是生怕失主找來,他緊緊將銅錢藏在懷中,一路小跑,最后躲在了城門附近的一個角落里。
這里便是他今晚的安頓之所。
小乞丐小心翼翼地在角落里窩下, 數了數方才自己撿到的銅錢。一共三枚。
官兵仍在不遠處的大街上, 吆喝著趕人。再過不到一刻鐘,就到了宵禁的時間。
宵禁來了, 妖魔自然也就現身了。
小乞丐很害怕。他曾親眼見過那些妖魔橫行街頭、生吞人魂魄的模樣。那些巨大的黑影一張開嘴,仿佛就能將他一整個人吞下去。有時, 哪怕是藏在屋中的人, 也會憑空消失, 或是變成一副行尸走肉的軀殼。
這些還是有家可歸的人。
而他……根本無家可歸。
興許哪一夜過去, 就再也不會醒來。
可是他還不想死。小乞丐又數了一遍銅錢,充滿恐懼地想著。再過幾日,就是他八歲的生日了。
忽然間。
“——這上面畫的是什么?”
一道人聲猝不及防地打斷了小乞丐的思緒。
小乞丐嚇了一跳,手一抖,銅錢就從他的指縫中叮叮當當落了滿地都是。
他雙手發抖,慌忙去撿銅錢,可手指怎么都不聽使喚——
方才那道響起的男聲,分明就在他的頭頂。
可剛剛,他藏在這里時,明明確認過了,附近沒有官兵,也沒有其他任何人。
這個說話的人仿佛是從天而降一般,忽然之間,就出現在了他的身旁。
“這是宮里張貼出來的布告。”另一道男聲響起,“上面畫的是朝廷中近日里通緝的犯人。”
兩、兩個人……
小乞丐鼓足了畢生的勇氣,哆哆嗦嗦地抬起頭來。
他先是看到了一紅一白兩道衣角,緊接著,是一把威嚴無比、光是看著就令他膽寒的佩劍。視線移到了最上方,他看見了那穿紅衣的、少年模樣的人的臉。而對方正一臉好奇地打量著自己頭頂上的什么。
不知為何,小乞丐覺得面前這人,有點面熟。
下一刻,他就聽對方懶懶地開口道:“誰這么慘啊,被通緝黃金千兩,讓我看看,‘此人為禍人間,召來妖魔,近日于京中作祟,名為時軼’——等一等,這不是我嗎?”
小乞丐傻眼了。
一瞬間,他像是已經不會動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張從通緝榜上走下來的“妖魔”,一把將布告揭了下來,拿在手中仔細端詳。
看了好半天,朝身旁的人蹦出來一句:“這是我?”
“是你。”
“那……旁邊這個人是你?”
“大約吧。”
小乞丐感覺自己有些呼吸困難。
他想,興許自己上輩子犯下過什么罪孽,才會教自己今日,正正巧巧碰上過這兩個殺人魔頭。
然而此時此刻,對方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他身上。
又是“撕拉”一聲,兩張布告都被揭了下來,飄落在小乞丐的腳邊。
那名叫時軼的魔頭一邊撕布告,一邊評價道:“這畫的什么東西?丑死了。”
“這是宮廷畫師親筆。緝拿令,傳神即可。”
“謝長亭,難道你的意思是說,在你心里,我就長成這副模樣?”
“……不是。”
“難怪你都不愛多看我一眼。”魔頭時軼懨懨道,“原來是覺得我長得丑。”
“……”
小乞丐腦海中一片空白。
那兩名魔頭似乎是吵起來了。他心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若是趁現在,逃走……
小乞丐拼盡全身力氣,沿著墻根,雙手緊握成拳,一點一點地挪動著。
那兩名魔頭還在爭吵:“時軼,你揭了這兩張布告也沒用。既然是通緝令,想必現在已經貼的滿城都是了。你看,那邊還有兩張。”
魔頭時軼似乎是“哼”了一聲:“那不正合我意嗎?”
盡管已經害怕到了極點,但瀕死之際爆發出的求生欲望,仍然令小乞丐以畢生最快地速度挪到了轉角處。
他最后挪動了兩步。
下一刻,猛然直起身來,不要命一般,拼死向著有官兵人聲的地方跑去!!
魔頭的聲音漸漸遠去:“別鬧了。當務之急是要……”
小乞丐跑啊跑,跑到眼前發黑,胸腔都快要炸裂。
最后一絲力氣用盡,他跌倒在地,一連在地上滾了幾圈。
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小乞丐終于得以回過神來。
他畏懼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魔頭……魔頭沒有追上來!
官兵的聲音就在近處。直到這時,小乞丐才敢把手攤開。
里面不是那幾枚銅錢,而是兩張皺皺巴巴的布告——方才千鈞一發之際,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把魔頭揭下來的布告藏在懷中,帶走了!
而現在,他已經安全了。
只要找到官兵,將布告交給他們,他就能拿到那黃金千兩!到那時候,他便自然可以離開京城,遠走高飛……不,他不走。他要在京城中買下一座大宅子!這樣便再也不會人朝他這個乞丐啐來了。
小乞丐想得心花怒放,卻沒有注意到,鮮紅正慢慢洇透手中的布告。
“啊——!!”
一聲大叫驟然在附近響起。
小乞丐嚇了一跳,慌忙朝手中布告看去。然而這一看,卻成了他這一生都難磨滅的噩夢——
血色憑空出現,一點一點爬滿了灰白的布告,漸漸將原先黑色的字跡蓋去。白紙被染得透徹,猶如沙場上戰死之人留下的衣物。
那血色的字跡如是道:
“我知道你在看。”
“滾出來。”
小乞丐雙眼一翻,腿上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軟倒在地。
天旋地轉中,他看見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現在了自己面前,一把拉住自己手臂,將他輕輕放倒在墻邊。
“你怎么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低聲道。
小乞丐認得這道聲音。
這就是方才那兩名魔頭之一。
召來妖魔、殺人不見血的魔頭。
他眼睜睜看著魔頭朝他伸出手來。
霎那間,仿佛連靈魂都被凍住。小乞丐想要開口求饒,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他倒在墻角,兩道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魔頭卻是動作一頓。
“怎么哭了?”
魔頭柔聲向他道。
一只手落在他頭上,替他拂開了額前亂發。小乞丐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這才第一次看清了“魔頭”的容貌:一雙湛藍的眼瞳,水墨繪成的柔美眉眼,垂落在臉側的長長青絲。
小乞丐看呆了。
他平生從未看過這般好看的人。
然而,還沒看上多久,一旁忽然傳來了“嘖”的一聲。
“謝長亭,方才你還說我三心二意。”魔頭時軼開口道,“這是在京城,又不是在仙盟,難道你想將每個流落街頭的小孩兒都撿回去嗎?”
小乞丐被嚇得打了個哆嗦,這才忽然反應過來眼前兩人的身份,慌里慌張地將視線從魔頭臉上移開。
然而那漂亮得好似神仙一般的魔頭并沒有抽出身旁佩劍,把他的頭砍下來。“魔頭”沉吟片刻,從懷中拿出了什么東西,放在他手中。
“放在近身處,不要丟了。”他言簡意賅道。
視線被淚水糊住了,魔頭的身影也隨之模糊起來。小乞丐抬起手來,抹了一把眼淚。
緊接著,愣在了原地。
他的眼前赫然只剩下空蕩蕩的小巷。
魔頭不見了。
過了許久,小乞丐茫然地站了起來。寫滿了血字的布告依舊躺在地上,告知他這并非幻夢一場。
他眨了眨眼,看向方才被放在了手中的輕飄飄的東西——
一張泛著淡淡藍光的符紙。
和“魔頭”雙眼的顏色一模一樣。
上面分明是,“平安”二字。
與此同時,知院府。
夜幕四垂,偌大的府邸中四處點起燈來。
火光的映照下,能清晰地看見,整座知院府都被一道撐開的巨大結界籠罩其中。而結界之外,懸浮著數道白衣身影,個個神情漠然,戒備地在結界四周來回巡視。
每個人的腰間,除卻佩劍之外,都掛著一塊銅制的令牌。
上刻“上善若水”。
時南光——知院時大人真正的長子——雙手背在身后,在院落中焦慮地來回踱著步子。
有好幾次,他向著那些結界外懸浮的身影看過去,都開口欲言。
但對上那些仙長冷淡的視線,又全部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走了不知多少圈,時南光終于忍無可忍,大踏步地走回屋內,一推門:“我真是受不了了!我們還要在這被關到什么時候?難道就因為那來路不明的野種,我們就要被這么連坐么?——他又不是我們時家的人!”
話音落下,屋內的人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此時,時家十幾口人都圍坐在房間里,除了笑呵呵的老太太以外,其余臉色都如時南光一般不好看。
聞言,知院時大人眉頭一沉:“南光,休得在祖祖面前信口胡言!”
“我!”時南光一跺腳,“我說錯什么了!他不就是個祖祖從外邊兒撿回來的野種嗎!祖祖好心好意收留他,他卻絲毫沒有感恩之心,還給我們家帶來這么多的災禍!!”
他一面高聲道,一面揮手一指:“他不就是去什么仙山學了一年三腳貓的功夫么,此番回京,竟是連圣上都敢沖撞了!還害得我們都被嚴加看管起來!”
“南光,別鬧了。你父親自有決斷。”一旁的知院正妻時夫人喝止道。
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又還是忍不住轉向知院:“夫君,這……那時軼,當真會再回我們府上么?可我覺著,他從未將此處看作是家啊……”
“就是!”時南光也跟著附和道,“如今這京中風聲鶴唳,滿城都在抓他,還請來了上善門的諸多仙君相助!他豈敢在這個時候回來?父親,依我看,不如你同圣上澄明,就說——啊!!!”
還未出口的話語忽然間化作了一聲慘叫。
時大人反應迅速,騰地站起身來,剛要拔劍,卻也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一連退了好幾步。
只見那兩張被放在桌上的布告上,赫然爬出了兩道血字:
我知道你在看。
滾出來。
時南光瞠目結舌,只用手指著布告,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這……這是……”
屋中其余夫人侍妾也花容失色,紛紛朝后倒去。
只有老太太坐在高首,安然地閉眼歇息著。
一陣微風幾不可聞地拂過她的臉。
老太太又躺了一會,忽然睜開了眼。
她叫了一聲:“孫孫?”
“祖祖,我在呢。”一聲含笑的回答在屋內響起。
時南光一愣。屋內如今除了他,根本沒有第二個青年男子啊,哪兒來的聲音?
回頭朝老太太的方向一看,卻是差點從地上蹦起來——那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多了兩個人的?!
知院大人很快跟著發現了屋內的異樣,露出駭然神情:“你……這……時軼!你這是從何而來啊!”
其余離得近的女眷也嚇得驚聲尖叫起來。給老祖宗熏香搖扇的侍女索性丟了扇子,躲在了墻角處,渾身瑟瑟發抖。
然而老太太見到時軼,卻是一瞬間笑開了花:“哎喲!我就知道是你來了!剛才我閉著眼,聽到一聲響兒,心里就琢磨著,多半是孫孫又回來看我了!”
她笑呵呵地將時軼的手捧起來,目光又移到一旁的謝長亭身上:“小公子,你今日也同我家孫孫一起來啦!”
謝長亭也只好跟著叫道:“……祖祖,幾日不見,您精神愈發矍鑠了。”
老太太臉上立刻笑開了花:“小公子可真是討人喜歡啊!”
一面又將時軼的手拉起來:“你瞧瞧你瞧瞧,人家桑小公子多會說話,啊?可比你的嘴甜多了。”
時軼笑著說:“祖祖說的是。”
傳音過來的卻是:頭一回見你對別人說漂亮話。
謝長亭不得不回他道:從前見長輩,說慣了而已。
時軼:當真?可我聽著好稀奇。
謝長亭不得不轉移話題:……時軼,知院府中人多眼雜,你非來此處做什么?
時軼向他一笑:我不是說過了么?想要重鑄斷劍,須知若水所鑄之法。我母親鑄若水時,我雖并不在她身旁。但當時見過若水鑄劍的人,并不只有她一個。
他說著,看向了一旁的老太太。
謝長亭也跟著看過去,微微一怔。
若水斷劍,當真可以……重鑄么?
老太太此刻全然被蒙在鼓里,只是看著眼前兩人當著自己的面“眉來眼去”的,不知為何,心情愈發舒暢起來。
躲出大老遠的時南光眼睜睜看著老太太抓起桌上的蜜餞塞給兩人,又一手攬住一個,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絲疑惑:……到底誰才是這家中的嫡長子?
“桑小公子啊,上回見你,你還不肯告訴我你是誰。”老太太一面催兩人把蜜餞吃了,一面笑道,“后來,這院子里啊,呼啦啦來了一大群官兵,說你是那桑晚家的孩子。當時我一聽,原來桑晚家的孩子還活著,可把我給高興壞了!”
“……”
這等有違天意的話說出來,連時大人都不由得皺起眉頭來了,出聲道:“老太太,桑晚乃是被誅了九族的逆臣,此話……恐不可妄言。”
“什么不可妄言!”萬萬沒想到,老太太一時間竟忽然硬氣起來了,“我認得桑晚那孩子,忠心耿耿的,他又怎么可能謀逆呢!我看,定是那皇上弄錯什么了!”
“老太太!”時大人立刻大聲道。
老太太不屑一顧,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閉嘴。
接著,又滿面笑意地轉向謝長亭,捏了捏他的手:“桑小公子,我們不聽他胡說八道——說起來,你小時候,我還見過你好幾次呢。”
謝長亭:“……晚輩那時不太記事。”
“小孩子嘛,不記事,都這樣!”老太太喜笑顏開,她忽然間抓過兩人的手,緊緊交握在了一處,“之前不認得你,還有點些擔心,如今知道你是誰了,可就徹底放心了!”
謝長亭:“……?”
“你看,”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嘖嘖道,“你們兩個啊,論家世,論才貌,論品性,怎么看,都是一雙璧人啊!”
謝長亭:“?”
時大人:“?”
他沒聽錯吧。
一雙……什么東西?
“噗——咳咳!咳咳咳咳!!”
時南光見情勢緩和,剛偷偷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便嗆住,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老太太的一個樸實愿望:希望明天就能吃上喜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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