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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揮碧劍(五)


  “小軼?”

  時軼睜開眼來。

  什么都沒來得及看清,  便被沖進(jìn)來的女人一把抱入了懷中。

  女人其實比他要矮小,抱住他時,頭頂才堪堪到他的肩頭。

  她渾身都在發(fā)抖,但還是用力將他的頭按了下來,  按在自己懷中,  一遍遍地念著:“沒事了,  沒事就好……”

  “……?”

  時軼有些費力地從她懷中抬起頭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巨大的、與天地平齊的玄色長柱。緊接著,是護(hù)持在房屋外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裂痕的結(jié)界。

  再四顧,  發(fā)覺自己正站立在一間祠堂當(dāng)中。身后的神臺上,  則供著一座石制的神像。

  一個男人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從他母親時秋的身后轉(zhuǎn)了出來。

  他的繼父喘著氣,  將兩個小孩放在地上:“夫人,  這外面是出什么事了?”

  時秋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兩個孩子聞言,似乎也聽出了父母語氣中的慌亂,應(yīng)景地大哭起來。

  時秋見狀,連忙放開了他,轉(zhuǎn)頭去哄兩個小孩子。

  留時軼一個人站在原地,  空落落的。

  他環(huán)顧著四周,  精神中一片恍惚。頭好疼,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剛才……我剛才還在……?

  周遭分明無人呼喝,  耳畔卻是震耳欲聾,像是雷鳴,  又像是血液奔騰之聲。時軼抱住了自己的頭,  慢慢地蹲下身去。

  這是怎么了?

  我這是怎么了?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剛才……

  不知過了多久,  時軼感覺到,  有一只小手在輕輕地碰自己的臉側(cè)。

  他抬起頭來,對上一雙怯生生的眼睛。                        

                            

  時薇向他眨巴著眼睛:“哥哥。”

  時軼勉強緩了口氣:“嗯。”

  “哥哥,你不舒服嗎?”

  時薇一只手指戳在自己臉上,歪著頭,看向他。

  時軼搖頭。

  “哥哥,你的朋友呢?”時薇又問。

  時軼愣了愣。什么朋友?

  時薇:“那個大哥哥,穿白色衣服的大哥哥。他長得很好看。”

  時秋剛把另一個孩子哄睡著,令自己的丈夫去收拾行裝,自己又急匆匆地趕來這邊。她一把將時薇抱了起來,慌亂之中,一陣急火攻心:“薇薇!說了多少次了,不許亂跑!”

  時薇被她吼了,怔了怔,毫無征兆地一仰頭,大哭起來:“大哥哥不見了!大哥哥不見了!!”

  時秋:“……你哥哥不是在這里么?好端端的,哭什么?”

  “不是!不是!!”時薇拼命地用手拍著母親抱著自己的手,“是哥哥的朋友!哥哥的朋友不見了!!”

  時秋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小軼,你妹妹這是……?”

  時軼搖了搖頭。

  頭痛欲裂的感覺再度襲來,他什么也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

  心中空空如也,五指收攏又松開。

  四顧皆惘然。

  時軼合上眼,低聲道:“興許是走了吧。”

  時秋:“……小軼。”

  “嗯。”

  對他說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明顯要小心翼翼許多:“我去帶你妹妹……藏好。這里、這里能交給你守著么?”

  時軼點頭:“你去吧。”

  他的言語有些冷淡。時秋注意到了,但是她咬了咬嘴唇,還是抱著哭喊不止的時秋,一面小聲地喝止她,一面向祠堂后面的暗門跑去。                        

                            

  還沒走兩步,她忽然大聲驚叫起來。

  時軼猛然睜開眼。

  在睜眼的一瞬間,他就已經(jīng)覺察出了不對勁:地面的震動不知在何時已經(jīng)徹底平息了下來,可抬眼向祠堂敞開的大門向外望去,那道高高立起的柱子已經(jīng)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彌漫的黑煙,遮天蔽日。

  屋外還有隱約的光亮,四周卻已經(jīng)黑得快要伸手不見五指。祠堂之內(nèi),唯一的光亮之處便是神臺上供奉著的一支小小的蠟燭。

  時軼心中一跳。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為什么他僅僅雙眼一睜一閉,就過去了這么久?

  還來不及多想,他的身體就已經(jīng)控制不住地朝驚叫聲發(fā)出的地方?jīng)_了過去。

  護(hù)持在祠堂四周的結(jié)界,在這一刻,徹底碎裂。

  母親和妹妹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時軼“刷”地將無極拔了出來,不知為何,將它握在手中時,并沒有那種沉甸甸的重量。

  可緊接著,他又恍惚了……無極不是向來都是一把輕巧的佩劍嗎?它又何時變得沉重過?

  一沖進(jìn)院子,時軼就與一頭巨大的怪物對上了視線。

  時秋正縮在院落的角落中,驚聲大叫、滿面淚痕。她的丈夫張開雙臂,竭力將她和孩子護(hù)在身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只是一介農(nóng)夫,又何來的與天爭斗之力。

  魔狼中間的那顆頭注意到了時軼的到來。

  它緩慢地將另外兩只頭也轉(zhuǎn)了過來。

  到這時,時軼才聽清母親究竟在哭些什么。

  她自始自終,都在撕心裂肺地喊著一個名字:“薇薇!!”

  時薇瘦小的身軀被魔狼的第三只頭叼在嘴里。那張漂亮的、方才還在對他怯生生笑著的小臉,此時已是了無生氣。                        

                            

  魔狼尖利的牙齒上下合攏,穿透了她單薄的身軀。

  時軼想也沒想,一劍便揮了上去。

  魔狼尖嘯一聲,立即便松開了時薇。妹妹幼小的身體像一片破碎的紙一樣墜落下來,軟綿綿地掉進(jìn)時軼懷中。

  她這會終于不哭了,合著眼睛,安靜得就像是睡著了。

  時薇的胸口上破開了一個大洞,內(nèi)里空蕩蕩的,鮮血浸透了她的衣衫。

  不用想也知道,她的心臟已經(jīng)被魔狼吃了。

  時軼咬緊了牙關(guān)。他小心地將睡著的妹妹平放在身后的空地上,呵斥男人帶著妻兒躲遠(yuǎn)些,自己則一劍揮出,徑直向魔狼而去!!

  魔狼小山一般的身體格外靈活,向后一跳,便閃開了。

  六只血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時軼,其中閃爍著仇恨。

  它是來復(fù)仇的。

  不過幾天前,他才險些被另一只魔狼殺死。這些有些百年壽命的怪物的爪牙中都有劇毒,那些毒至今還如蛆附骨,令他后背隱隱作痛。

  可他已經(jīng)毫無退路。

  魔狼的四只爪子用力,朝他猛撲過來。

  時軼不得不舉劍格擋。

  可下一刻!

  魔狼的三顆腦袋竟然齊刷刷地飛了出去!

  它甚至來不及哀鳴一聲。小山般的身軀原地?fù)u晃了一下,轟然落地。

  魔狼就這么被人輕描淡寫地殺死了。

  時軼猛地抬眼。

  夜色之下,立著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負(fù)手執(zhí)劍。

  片刻后,那人從半空中落回了地面之上。

  時軼注意到,他落地的時候,竟然趔趄了一下。

  可待聞人鏡走近了,時軼便驟然明白過來,為何堂堂修真界第一人、修為已臻渡劫后境的玄鑒真人,竟會在走路時站立不穩(wěn)——                        

                            

  聞人鏡的左胸上方,赫然是一個大洞。

  那顆方才被他親手挖出的心臟,此刻正在其中跳動。

  渡劫境大能,肉身的強悍程度自然是凡人無可匹敵的。即便是親手將自己的心挖了出來,他也不會立時喪命。

  聞人鏡一身灰衣,趁著夜色,向時軼緩緩走來。

  他開口道:“你娘呢?”

  時軼愣愣地看著他:“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玄天柱倒了。”聞人鏡言簡意賅地說,“有人背叛了我們——魔主之眼被人偷走了。誅玉果然有先見之明,她提前將妖骨藏起了一半,否則這兩樣?xùn)|西恐怕都要失竊。”

  時軼失聲道:“什么?”

  聞人鏡搖了搖頭。他并不欲與對方多言。對于此時的他來說,盡管有無上修為,可喘一口氣,都顯得費力。

  “你娘呢?”他又問了一次。

  時秋跪在祠堂中,跪在神像的腳下。

  時薇的尸首被平放在神臺之上。

  時秋這一輩子所有的眼淚,仿佛都在這一刻流盡了。

  她痛苦地仰起頭來,凝視著神像石刻的面龐。

  如若世上當(dāng)真有神明……

  身后由遠(yuǎn)及近地響起了腳步聲。那是她的孩子回來了。時秋想起魔狼令人驚懼的模樣,慌忙回身,要去給時軼開門——

  下一刻,卻徹徹底底地怔在了原地。

  聞人鏡一手扶劍,立在門口。

  他叫了一聲:“……秋娘。”

  時秋“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腳邊。

  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聞人鏡抬眼。

  他先是看到了神臺,看見了神臺上自己的石像,和石像腳下似是安靜睡著的女孩。                        

                            

  她的胸口上破開了一個大洞,和自己身上、此刻被修補好的步料遮住的那個,一模一樣。

  那是她和別人的孩子。

  衣角上傳來下墜的重量。她心中的神明垂下眼來,看著這個痛不欲生的女人。

  “好。”聞人鏡說。

  他彎下腰,將她扶了起來,卻又在她睜大了眼睛之際,一手點在她的眉心。

  時秋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軟綿綿地倒在了他的懷中。

  聞人鏡抬頭,在祠堂的另一端看見了她的丈夫與她的另一個孩子。

  那男人從未見過他,更不知道他是誰,只是滿面驚恐地看著他。因為他與那尊神像長得一模一樣。

  每一日,他的妻子都會給神臺擦灰,點上燭臺,誠心祈禱。

  他曾問過她那是誰。

  她說,一個故人。

  聞人鏡將昏倒過去的女人打橫抱起,走過去,交到男人面前。

  “帶她去睡下。”他說,“四周我已下了禁制。”

  男人只能點點頭,盡管他連禁制是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手托著時秋,一手牽著孩子,從祠堂的后門離開了。

  聞人鏡轉(zhuǎn)過身來。

  “她已經(jīng)死了。”

  時軼立在神臺旁,對他說。他的一只手按在時薇的胸口,那里早就沒了半點生息。

  聞人鏡淡淡道:“無妨。”

  他向神臺走來。

  時軼猛地提高了聲音:“你想做什么?!”

  聞人鏡不語。

  他放下手中長劍,一手伸向自己的胸口——

  那么輕描淡寫地一下,便將胸膛中那顆血淋淋的心抓了出來。

  時軼不可理喻地看著他,腦海中幾乎一片空白。

  “你瘋了?”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眼睜睜看著聞人鏡皺著眉頭,將那些連著自己身體的心脈,一根一根,生生扯斷。                        

                            

  而后,探手伸向女孩瘦小的身體。

  他將那顆心放了進(jìn)去。

  做完這一切,聞人鏡扶著神臺,輕輕地喘著氣。

  好似這幾個凡人做起來都輕描淡寫的動作,已經(jīng)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時軼:“你——”

  話還沒說出口,手已被人抓著,不容置疑地按在了時薇胸口。

  靈力從聞人鏡的掌中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

  “續(xù)著。”聞人鏡低聲道。

  片刻后,他松開了手,轉(zhuǎn)身向祠堂外走去。

  時軼的手一下便要拿開:“你瘋了?你去哪里?”

  “若是你現(xiàn)在松手,她便會徹底死去。”

  時軼咬牙,不得不將手重新按在時薇身上,接替父親向其中源源不斷地灌注靈力。

  可眼見著聞人鏡就要跨出祠堂,他再也按捺不住,大喊出聲:“聞人鏡!你給我站住!”

  聞人鏡腳步微頓。

  片刻后,他開了口,聲音平靜:“我答應(yīng)過她了。”

  灰衣的身影沒入夜色,漸行漸遠(yuǎn)。

  到最后一刻,他也沒有再回頭。

  約莫三個時辰后,時薇的面上終于有了血色。

  時軼在她的胸口處試到了心跳。

  她受了很重的傷,一時半會醒不過來。時軼將她留在了神臺上,轉(zhuǎn)身出了門。

  再一次見到聞人鏡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

  他的尸首以一個怪異的姿勢扭曲著,身上纏著一條早已死去、僵化的蛇。

  時軼有點想笑。

  堂堂玄鑒真人,修真界中無出其右的第一人,竟然是被蛇咬死的。

  真奇怪啊,他怎么會這么可笑地死去呢?

  他怎么會死呢?

  聞人鏡是神,而不是人。神怎么會被一條小蛇給咬死呢?                        

                            

  時軼的嘴角勾了起來。

  顯然,這件事并不止他一個人覺得好笑。因為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人先行發(fā)現(xiàn)了聞人鏡的尸首。

  那群穿著白衣的人,此刻正圍在尸首旁邊,議論紛紛:

  “這當(dāng)真是聞人師兄?不是吧,他怎么會被一條蛇咬死?”

  “應(yīng)該是他,你們沒看到他胸口里是空的嗎?”

  “奇怪,難道他把自己的心挖了出來?然后就死了?不是還信誓旦旦地說要修補什么天道嗎?”

  其余人聽了,也都跟著大笑起來。

  “當(dāng)初還趾高氣揚地離開我們上善門,沒想到最后竟落得這么個下場!”

  “對啊,當(dāng)初他走得那么干脆!瞧不起誰呢,真是……”

  時軼站在叢生的樹木背后,聽著他們的對話。

  白衣人又說了幾句什么。忽然間,有人開口道:“對了,你們知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

  “聽說修行到了一定境界的人,肉身聚集了天地靈氣,會變得和天材地寶一樣珍貴。”那人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

  “……真的假的?”

  “還有這種事?”

  “那聞人鏡,他不是已經(jīng)到了渡劫后境了么?…………”

  時軼面上掛著僵硬的笑意,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木然地睜著眼睛,看著那些人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然后有人抽出劍來。

  一劍下去,便斬斷了尸首的左臂。

  劍的主人猶豫片刻。眾目睽睽之下,他心一橫,將那團(tuán)血肉湊到了嘴邊,猛地一口咬了下去。

  “怎么樣?”

  “真的有用嗎?比天材地寶還管用?”

  眾人期待地看著他。

  那人嚼著口中的血肉,含混不清地低聲道:“還行,好像真的有點用處,身上舒坦多了……我說你們,都吃幾口吧?要是爛了臭了,就可惜了不是。”                        

                            

  “說得也是……”

  “……”

  不遠(yuǎn)的地方,忽然傳來了一陣撲扇翅膀的聲音。

  一只白鶴突然從天而降,落在了聞人鏡的尸首旁。

  眾人一驚。

  緊接著,女孩驚恐無比地尖叫聲響了起來。

  白鶴不知何時化出了人身,跌跌撞撞地沖向聞人鏡殘缺不全的尸首。她捂著頭,面上是畢生難言的恐懼,一下跪倒在他的面前。

  “這是誰?”

  “不好!她要跑了……”

  “快給我追!!”

  “……”

  時軼忘記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了。

  推開祠堂的大門,他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醒了。時秋正守在時薇身旁,眉目之中滿是驚喜。

  聽到他回來的動靜,她看過來,眼中亮晶晶的:“你回來了……時軼?”

  “嗯。”

  時軼反手關(guān)上祠堂大門。

  眼中的光亮熄滅了一點。時秋似乎猶豫了一下。

  “你爹……呢?”她道,“他沒有和你在一起?”

  時軼點頭的時候,并沒有一瞬的猶豫。

  他的語氣平靜到了一種近乎古怪的程度:“他飛升了。”

  時秋愕然:“你說什么?”

  時軼想了想:“他為立玄天柱,剖心而死,殺身成仁,立地飛升了。”

  “這……當(dāng)真?”時秋張大了嘴,隨即又以袖口掩住。

  她眼中先是驚喜,緊接著,又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失落:“那……我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時軼點點頭。

  時秋久久沒有開口。

  她垂眼看著睡熟了的時薇,半晌,嘆了口氣:“也算是了卻他一樁夙愿。畢竟當(dāng)年,到了最后,他也不愿與我成婚……”

  說起陳年舊事,時秋的眼中像是起了一層霧,朦朦朧朧的,神情有些茫然。                        

                            

  余下的話音最終淹沒在了她哄著女兒入睡的輕拍聲中。

  “那,小軼。”過了很久,時秋最后問他,“若是你以后也飛升了,還能見著他么?”

  “興許吧。”

  時軼從來不知道,自己說謊也能這么自然。

  時秋像是松了口氣似的:“那便好。若是你日后見到他了,記得要看看他過得好不好。”

  時軼想笑,可面上已經(jīng)全然僵住了。他想說“那都是多少年后的事了”,又想說“都成了神仙,難道還有過不好一說”。

  最后只是點了點頭,向她道:“知道了。”

  玄鑒此人。

  以身為鏡,洞鑒百靈。

  聞人鏡看清過這世間所有人,卻獨獨沒能看清自己。

  圣人平生,光明偉正。不曾為人窺見的過往中,他只做過一件錯事。

  他拋棄過一個女人,最后又因她而死。

  時軼默然。

  過了一會,他看向在祠堂中忙前忙后,又開始清掃神臺上塵土的女人:“娘。”

  “怎么了?”

  “我出去守著,看外面還有沒有危險。”時軼面不改色地撒著謊,“你注意照看著妹妹。她傷得很重,這幾日人不能離身。”

  “好,好。”時秋忙不迭地應(yīng)著。

  時軼說完之后,朝她笑了笑,轉(zhuǎn)身離去。這令時秋有些受寵若驚。畢竟在她的記憶中,對方從小到大,都不是一個愛笑的人。

  自他長大、懂事以后,她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見他笑過了。

  走在路上的時候,時軼將無極抽了出來,提在了手中。

  他很快就追上了那些修士,即便隔的很遠(yuǎn),即便只是背影,他也將其中的每一個人都記得一清二楚。                        

                            

  對方自然也很快地發(fā)現(xiàn)了他。隊伍最后的人回過身來,警惕道:“誰?”

  發(fā)現(xiàn)來人竟然是個年紀(jì)不大的少年,對方稍稍放松了一些,目光狐疑地從他的臉上移到了他提著劍的手上。

  “你是何人?”那人道,“報上名來。”

  “師弟。”那人旁邊的人也跟著轉(zhuǎn)過頭來,“你覺不覺得,這個小孩長得有點像——”

  時軼沒有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

  這些修士殺起來,比殺死一只魔狼要簡單太多了。輕輕松松兩劍,面前的兩人就已經(jīng)沒了生息,倒在了自己眼前。

  四周似乎傳來了驚叫聲,數(shù)道劍風(fēng)倏然而至,卻都被他盡數(shù)擋下。

  魔念在這一刻,于他心底生根發(fā)芽、肆意生長。時軼平生第一回  知道,殺人竟是一件如此痛快的事。

  “救命!救命!!”

  “啊!!”

  “殺了他!殺了他!!”

  劍上的血越來越多,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太興奮了。無極的劍身與主人心意相通,此刻也跟著震顫起來。輕巧的劍身漸漸變得沉重,定睛看去,能看見有一團(tuán)半透明的東西包裹在劍身之上,又被它一點一點蠶食。

  無極兇性被激發(fā),竟然開始生吞起那些被它殺死的人的魂魄來。

  “殺了他!快殺了他!!”

  “他一定知道了!……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這里!!”

  四周的一切聲音都在離他遠(yuǎn)去。空曠的野外景象旋轉(zhuǎn)變換,血紅扭曲的高墻映入他的眼中。虛幻與現(xiàn)實交疊,四周人的面龐由熟悉變得陌生,又由陌生變得熟悉。每一個人仿佛都認(rèn)得,可到了最后,他連自己是誰,好像都不記得了。

  心中一片死寂。                        

                            

  唯余下殺意凜然。

  ……

  謝長亭趕回地宮時,看到的第一具尸首就是洪盛。

  這位明月山的宗主,渴求了一輩子的飛升。為了得道大成,不惜依附于上善門多年,不惜于九重血眼中殺死那么多人。

  如今,他卻躺在地上,雙目圓睜,像一個凡人一般死去。

  死不瞑目。

  洪盛的胸口處破開了一個大洞,鮮血汨汨從中流出,一直流到地上,匯入血潭之中。

  九重血眼,并未就此消弭。

  極目望去,四周零零散散,躺著的尸首有上百具之多。每個人的胸口處,都是一個空蕩蕩的大洞。

  余下的部分,皆沒入了血眼深處。

  謝長亭深吸一口氣。他想也沒想,便要向深處走去。

  “謝長亭!!”

  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去,在血眼以外的地界里,看到了蕭如珩。

  蕭如珩斷了一只右手。他的身旁是滿面愁容的謝誅寰。神醫(yī)手中捧著他那只斷肢,正在他身旁比劃著,試圖給他接回去。

  “別過去。”蕭如珩向著他,厲聲道。

  謝長亭:“到底出什么事了?”

  蕭如珩緩慢地?fù)u了搖頭:“他瘋了……你別過去。他已經(jīng)誰也認(rèn)不出了。方才我試圖阻攔他,就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

  “是洪盛起的頭。方才他出來之后,看到時軼倒在地上,可能是以為他是……他就提著劍過去,想要殺他。沒想到……”

  謝長亭默然。

  片刻后,他轉(zhuǎn)過身,向著血眼深處走去。

  “謝長亭!!”

  一切呼喚都隨著九重血眼的深入,被他拋在了腦后。

  越往深處走去,謝長亭越能看見更多的尸首。它們雜亂無章地堆積著,仿佛在昭示屠戮者的殘酷無情。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在一片血紅間,看到了一點白色。

  時九受傷了。她此刻已經(jīng)很難維持人形,雙手已經(jīng)變作了羽翼的形態(tài),一身潔白的羽毛已經(jīng)盡數(shù)為鮮血染紅。

  即便如此,她依舊用這雙羽翼,死死地抱著一個人的腿。

  謝長亭終于看清了,此刻立在九重血眼中間的人。

  時軼束好的長發(fā)盡數(shù)散落,凌亂地披在身后。烏黑的長發(fā)下,是一雙血紅的眼睛。

  他面上沾著血,無極靜靜地垂在身側(cè),劍上是一團(tuán)糾纏不清的半透明生魂,胸口處則是一起一伏。

  而整片九重血眼,此刻也在隨著對方胸口起伏的節(jié)奏微微顫動。

  一呼,一吸。

  它正順從于自己新的主人。

  “師父……”時九哀求地抬起頭來。

  可接著,便被那人極不耐煩地,從自己身上一腳踢開了。

  下一瞬,纏繞著魂魄的長劍已橫在了她的頸前。

  時九一動不動地跪坐在地上,看著眼前這個令她感到陌生的男人。

  許久,慢慢地合上了眼。

  可到了最后,她迎來的卻并非是頸間的痛楚,而是“當(dāng)”的一聲。

  劍身交錯。

  時九睜開眼來,看見了一把青綠色的斷劍。

  謝長亭一劍擋開了無極的攻勢。

  他與時九對視著。

  時九張了張口,似乎想對他說些什么。

  可話還未出口,眼淚先落了下來。

  時軼感覺到,自己的劍被人擋開了。

  他沉浸在過往之中。虛實交織間,從那些影影幢幢的人形里,走出了一道身影來。

  時軼抬眼。

  他發(fā)現(xiàn),他連自己到底是誰都忘記了,卻還記得眼前的這個人。                        

                            

  有血正從他的劍身上緩緩淌下。四周皆是他屠戮的修士尸首。他想剖開他們的心看看,看看聞人鏡的那一顆,是不是藏在了他們誰的身體中。

  對上面前人的視線,時軼其實有許多話想問。這會,他才終于想起了時薇口中所問的人到底是誰。他有點高興,想說“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來”,又有些憤怒,要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來陪著我,害得我落到這般境地里”。

  可到了最后,只是輕輕呼出一口氣來。

  時軼對著他笑了。

  “謝長亭。”他叫了對方的名字,語氣輕柔地問道。

  “你也是來殺我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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