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北京府學胡同，段宅。

　　后院的涼亭下擺起一副棋局，黑白分明卻又錯綜復雜，彼此纏繞在一起。段祺瑞敞著衣領，一手拿著一只紫砂壺，一手搖著蒲扇，目光在棋盤和徐樹錚手中遲遲未落的黑子間來回打轉。

　　人生如棋局，兵道亦如棋局，所謂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又所謂縱觀全局目無余子，皆在證明其中緊密關聯的道理。

　　“又錚，走神了！五心不定，輸個干凈咧！”

　　“泉公。。”徐樹錚干脆把手中的棋子擲入盂中，苦著臉說：“今天心思太多，難與泉公對局。”

　　段祺瑞點點頭，隨手把棋局和了，一邊揀著白子一邊隨意發問：“什么事？”

　　徐樹錚也收撿著棋子說：“南邊的唄！說來是個笑話，聽說宋教仁組織了新黨，名曰國民黨，偏偏不允許女子加入，便有方君瑛、唐群英、沈佩貞等女中豪杰大鬧會場，還給那位宋總長（指宋教仁曾任臨時內閣農林總長，唐紹儀辭職后，內閣中四位同盟會總長也隨之辭職）啪啪的幾記耳光。泉公，你看看，如今的女人吶，還了得？！”

　　“那結果如何？”

　　“付諸表決，還是未能通過女子加入國民黨之提議，聽說，唐群英當場就宣布組織女子同盟會。”

　　“孫中山、黃克強不管嗎？”

　　“民主，共和，孫黃之主張也，國民黨內部表決未能通過，乃是民主之意，他二人又怎能自打耳光呢？”徐樹錚說到此處，見段祺瑞嘴角露出嘲諷的笑意，自覺可以談及正題了，乃整整嗓門說：“那天，樹錚從祁家灣到劉家廟，與何向東也談起過民主、共和之制，何向東說，當今中國最急切的不是什么政治體制問題，而是建立強力的中央政權，以強有力的手段調動全國之力搞經濟、國防建設，推動社會進步。社會進步，則民主自然成形，共和自然達成。此時的中國搞民主，搞議會政黨政治，純粹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嗯。。”段祺瑞笑著點了點頭，說：“黎宋卿托名維護共和，卻未曾想到他的得力大將會如此說法吧？”

　　“泉公，恐怕黎元洪也是贊成何向東如此說法的，只不過面子上還得維護民國副總統的體面嘛。”

　　“這個何向東啊，倒是頻頻出乎我的意料，不知今后還能弄出什么稀奇言論，作出何等令人驚訝之事來？”

　　“還有一件事。”徐樹錚順著段祺瑞的話題說：“他對我說，軍學司如今除了軍事編譯處還有些作用之外，其他都是花架子，1910年頒布的操典雖然完整，卻已經落后于時代，他勸我做點實事，養馬去。”

　　段祺瑞眉頭一挑，如同擔心聽錯了一般，反問：“勸你養馬？”

　　“唉！此事說來話長。”

　　“那你就慢慢說，先喝口茶潤一潤，這個何向東，嗯。匪夷所思也！”

　　徐樹錚喝了一口茶水，向段祺瑞伸出手，段祺瑞會議，忙把手中的蒲扇遞給他。

　　“泉公，此次出差到武漢，何向東出事到今天，連續七個晚上，樹錚睡不著啊！如果單以強國、強軍為道，那何向東與泉公，與樹錚，絕對是同道中人，卻又比樹錚高明不少。”

　　段祺瑞的眉頭頻頻挑動了幾下卻未開口，徐樹錚何許人也？居然承認別人比他高明？看來，他是真的被何向東的軍學、人格折服了，那，他還適合擔任起分解鄂軍、拉攏何向東的任務嗎？此事除他之外，還真沒有別人更合適。

　　“那天炮操，他用150炮射擊7100公尺上的靶子，單炮單靶，一發中的。”

　　“什么！？”段祺瑞跳將起來，手中的紫砂壺差一點脫手而出。他是老炮兵了，進北洋武備學的是炮；到旅順督建炮臺，使的是炮；去德國留學，也是學炮；出任第三鎮統制官，最關心的就是炮隊第三標建設。

　　段祺瑞清楚的知道，禁衛軍裝備的150重炮在7100公尺上首發命中是何種概念！同樣口徑的要塞炮有更長的身管，更大的藥室，更穩固的基座，更穩定平直的彈道，也未必能在7100公尺距離上首發命中。再說艦炮，最近的大海戰是日俄戰爭中的海戰，雙方主力艦主炮對轟的距離在7000公尺左右。如果，只是說如果，讓何向東去當任何一方任何一艘主力艦的槍炮官，會有何種結果？肯定是何某人壓住對方狠揍！別說炮手，真正的遠程炮兵最需要優秀指揮官，炮手只是按照命令操縱火炮的“人形機械”而已。

　　難怪，難怪何向東處心積慮都要搞走那六門重炮！

　　“又錚，你還記得當時的戰斗口令嗎？”

　　“當然記得，樹錚就知道泉公必然關注此事。”徐樹錚說著，從兜里掏出事后記下的戰斗口令，呈給段祺瑞。

　　“方位，6000密位制；仰角上限280密位；風向風速；嗯。。那150炮最大穩定彈道是多少來著？對，2800碼，也就是2500公尺左右，不經試射，又錚，你確定他沒有試射？或者是他提前試射過？”

　　“泉公，我保證他沒有試射過，你看后面，戰斗口令是從他下達炮擊準備開始，有測距口令，有風偏糾正口令，有彈道預解算口令，有曲率、對，就是這個曲率！”徐樹錚是學步兵出身，原本沒有意識到曲率對遠程炮擊的重要性，此時一邊分析一邊說，反倒是靈光一閃，觸摸到何向東“神炮”的脈絡。“他的函數解算很快，似乎是有現成的方程式套用，那個，炮團長倪龍是用算盤復核解算結果的。”

　　段祺瑞聽到此處，也不禁脫口道：“妙啊！神了！”說完，他就繞著涼亭走圈子，一邊走一邊搓著雙手，嘴里還念念有詞。可惜徐樹錚聽不太清楚，只能眼巴巴的看著陸軍總長轉圈圈。

　　“又錚，又錚，你不知道，你不知道。150陸炮在7100公尺距離上首發命中標靶，其意義等同于150要塞炮在10000公尺距離上首發命中一條小漁船。嗯，不可思議，何向東和他的炮兵解決了一個連德國要塞炮兵都沒解決的問題。”

　　徐樹錚聞言也是極度震撼，他相信段祺瑞的炮兵造詣，也更清楚的認識到，何向東和他的重炮連似乎真的創造了奇跡。干脆，跟著總長轉圈圈好了。

　　段祺瑞極度興奮，一邊走一邊解說：“又錚吶，要做到這種效果，他得在同樣的天氣條件下，以3000、5000、6000、6500、7000、7250六個標定距離，每個距離打至少10發炮彈，7000以上則還要多打幾發，因為火炮配備的照準器在這個距離上已經失效（受地球曲率影響，火炮瞄準器材已經無法看到目標，通常情況下就需要前觀觀察、修正）。每一發的落點都精準測量，每一發過后都要重新驗算、裝定射擊諸元，直到掌握150炮的彈道性能。這，才是基礎。他還需要解算四個函數關系，炮彈速率衰減和彈道降落，地面測距加入曲率解算炮位、目標、彈道之間變化的函數關系，前觀、炮位、目標的函數關系。美國陸軍？不，他應該是法國學的炮兵才有可能。對待軍學有如此認真態度，何向東，大才也！”

　　聽到后面，徐樹錚連連搖頭表示——搞不懂啦！

　　段祺瑞突然停步轉身，徐樹錚不及收腳，兩人撞在一起，段祺瑞不以為意，晃動著一根手指說：“首發命中，是一門還是六門？”

　　“六門。”

　　“六門，六門。”段祺瑞點點頭，說：“那，他沒150炮彈了。”

　　徐樹錚閉眼回想，果真哎，當天150炮位后根本就沒放幾發炮彈！總長厲害，嗯，還是同行了解同行啊！嘶。。身為步兵，卻不知道炮兵已經快速進步到如此程度，又怎么能最大化的利用炮火支援呢？難怪，難怪何向東說軍學司的那一套已經落后了！

　　“泉公，他已經在設法通過魯麟洋行和瑞記洋行買炮，買炮彈了。倒是他的建議，我想，試一試。”

　　“去養馬？”

　　“嗯，他說，當前陸軍急需火炮還在其次，最需要合格的騎兵戰馬和炮兵挽馬。”

　　“重炮機動。”段祺瑞理會到何向東的意圖，也頗為感嘆的想到——人家何向東雖然只是師長，卻在為全軍建設考慮，這是陸軍總長應該做的事情！“有機會，我真想與他面對面的談上幾天幾夜。”

　　“泉公，樹錚的話，沒有夸張吧？”

　　“呵呵，哈哈！”段祺瑞笑了，笑自己剛才對徐樹錚生出的疑心，也笑徐樹錚一個步兵根本就編不出炮兵的先進戰術來，甚至于連理解與否都成問題，更是笑何向東創造出的戰法，最近并未聽聞列強陸軍使用或者試驗過。第一次啊，中國陸軍是第一次在使用別國武器的基礎上，創造出領先世界列強陸軍的炮兵戰法！這，極大的提振了段祺瑞的信心，讓曾經澎湃在年輕段祺瑞胸膛的激情重現、勃發。

　　陸軍總長的位子，從今天開始坐的更有滋味兒起來。

　　“又錚，走，找馮華甫去。”

　　徐樹錚抬頭看天，正是星漢燦爛月半彎，深更半夜的去找人馮國璋做甚？

　　段祺瑞看出徐樹錚的疑惑，出言提醒：“你是軍學司長，當然幫何向東要炮彈完善戰術研究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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