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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傷鶴芙蓉(一)


貞寧十二年隆冬,雪期比去年晚了將近一個月,天下的寒氣跟著干凜的風(fēng)聚攏,凍得人聳肩佝背。在京城東南側(cè)的宮墻外面,占地兩萬平米的皇家獵場南海子(1)中,所有海戶(2)都在期待著這年的第一場雪。

        鄧瑛靠在石壁上,眼前是一大群和他一樣衣衫單薄的可憐人。

        他們?nèi)宄啥训乜s在不同的角落里,沉默地盯著鄧瑛,面上的情緒大多有些復(fù)雜。鄧瑛將戴著刑具的腿向后撤了幾寸,粗麻料的褲腿落下來,勉強(qiáng)蓋住了他腳腕上的擦傷。他皺了皺,但沒有出聲。

        一個年輕人伸開蜷縮的腿站起來,在眾人的目光中扯下衣服上的一塊布,試探著遞給鄧瑛,怯生生地對她說“你用來……裹一下你的腳腕吧。”

        鄧瑛低頭看著那塊灰白色的破布,一時間忽然就有了和這些人境遇相連的感受。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南海子的倉房,平時用來存放準(zhǔn)備供應(yīng)宮中的糧肉,但這會兒倉內(nèi)卻幾乎是空的,只有幾塊干肉伶仃地掛在倉梁上。

        秋季收成不好,交秋后,司禮監(jiān)就把這個地方辟成了暫時性的拘留營。

        倉庫里居住的,全是無籍的閹人。

        貞寧初年,朝廷禁止私自閹割男性,對于自宮逃避徭役賦稅的男子也施以重刑,但后來由于皇家子嗣增多,二十四局的事務(wù)逐漸繁雜,對閹人的需求也就越來越大,于是初年的那道禁令,此時已經(jīng)基本變成了空文。

        南海子里的人,大多苦于生計,自宮為閹。

        有些人上了年紀(jì),有些人還是十二三歲的孩子。

        他們白日在南海子里勞作,夜里就擠在倉庫里潦草安置。各懷憧憬地等待著司禮監(jiān)和二十四局的人來挑選。

        鄧瑛是這些人當(dāng)中唯一的“男人”。

        也不知道安排的人是不是刻意的,讓螻蟻圍困傷鶴,到也是刑前最殘忍的羞辱。

        “這個不……哎喲……”

        門口風(fēng)燈把人影燎出細(xì)絨絨的毛邊兒。

        鄧瑛抬起頭,楊婉抱著一大摞藥草從角門溜了進(jìn)來,話還沒說完就直接摔在了他的面前。

        地上都是干草和麥麩,跟皮肉摩擦立即見血。

        楊婉痛得瞇眼,掙扎著坐起來看了一眼破皮的手掌,無奈地朝傷口連吹了幾口氣了。

        已經(jīng)半個月了,她還是沒能習(xí)慣這副身體。

        倉內(nèi)的人都沒有出聲,顯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楊婉。

        齊刷刷地看了她一眼后,就各自縮回了目光。

        楊婉咳了一聲,吐出嗆到嘴里的草根子剛準(zhǔn)備站起來,額頭卻撞到了鄧瑛冰冷的手指。

        她忙抬頭,面前的人仍然沉默地靠墻坐著,伸向她的手正干干凈凈地向上攤開。手腕上束縛著刑具,囚衣單薄的袖子此時滑到了手肘處,露出手臂上的新舊交錯的傷痕。

        絕色美人啊。

        楊婉在心里感慨。

        這被刑罰蹂,躪過后完美的破碎感上經(jīng)家破人亡之痛,下忍殘敝余生之辱。其主人卻依舊淵重自持。這要是拎回現(xiàn)代,得令多少妹子心碎。偏他還一直不出聲,神情平靜,舉止有節(jié),對楊婉保持研究對象初期神秘感的同時,也一點不失文士修養(yǎng)。

        “行……行了,我自己站得起來。”

        她說著起來拍掉身上的草灰,小心把地上的草藥堆到鄧瑛腳邊,挽起自己的袖子,低頭說道:“你這個腳腕上的傷再摩下去,就要見骨了。以后得跛在這一劫上,我呢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醫(yī)生啊,這草草藥的方子是外婆在我小時候教我的,我也不知道我記全沒有。要好呢你不用謝我,要沒好…”

        她說著伸手試圖去挽鄧瑛的褲腿,“要沒好你也別怪……”

        鄧瑛在她的手捏住自己的褲管時,突然將腿往邊上一撤,楊婉措不及防地被他的力道猛地往旁邊一帶,扎實地又摔了一跤。

        “我說你……”

        鄧瑛仍然沒有說話,眼神中到也沒什么戒備,只是有些不解。

        楊婉趴在地上拍了拍自己的臉,掙扎著直起身,索性盤腿坐在他面前,淡定地挽好散亂的頭發(fā),攤開雙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懇一些,“來,我坦白跟你說,我就想給你涂個藥,你跟我也攤開說,都半個月了,你要怎么樣才肯讓我碰你。”

        鄧瑛摟住手上的鐐銬,彎腰把被楊婉撩起半截的褲腿放了下來,繼而將手搭在膝蓋上,沉默地閉上眼睛。

        就像之前把所有的耐性都奉獻(xiàn)給了原始文獻(xiàn),楊婉覺得此時自己的脾氣好得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不真實。

        “鄧瑛。”

        她盯著鄧瑛的臉,調(diào)整情緒喚了一聲他的姓名。

        面前的人只是動了動眼皮。

        坐在鄧瑛旁邊的一個上了些年紀(jì)的閹人看不下去了,出聲勸楊婉,“姑娘啊,自從他被押到我們這兒來啊他就沒張過口,可能……”他說著指了指喉嚨。

        楊婉聽完不禁笑了一聲,“哈,他不知道多能說。以后能氣死一堆人。”

        老人聽著她明朗的聲音也笑了,“你這姑娘說話,真有意思。”

        無論在什么年代,被人夸總是開心的。

        楊婉從手里分出一把草藥遞給老人,“老伯我看你手上也有傷,拿這個揉碎了敷上,有好處的。”

        老人沒敢要,反問道:“這些草藥姑娘是哪里來的。”

        “哦。”

        楊婉抬手指了指外頭。

        “就李太監(jiān)那院兒里的小曬場上扒拉來的。”

        她這么一說,連鄧瑛都睜開了眼睛。

        老人壓低了聲音,往角落里縮了半寸,“偷……偷李爺?shù)陌 !?

        “嗯,我也知道這樣不對……”

        她說著也有些心虛,不自覺地看向鄧瑛,“以后你幫我還啊……”

        老人的眼神焦惶,不安地問楊婉,“姑娘,偷李爺?shù)臇|西,你不怕被打呀。”

        楊婉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還好,我人溜得快。”

        話剛說完,門口的泥巴地里傳來一連串干草稈子被踩碎的聲音。

        楊婉趕緊縮到鄧瑛身邊蹲著。

        鄧瑛朝一旁撇了撇肩膀,抬頭朝窗外看去。

        七八個穿著氈斗篷的人舉一排風(fēng)燈冒雪走來,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司苑局的掌事太監(jiān)李善。

        一連幾日光下雪,天太干冷了,講究人也難免手上皸口。李善摘下手籠,接過手膏剜了一塊,一面涂一面問門口的看守,“怎么不把門鎖上?”

        看守忙道:“李爺,這不給留著門讓他們夜里好小解,不然這里面的味道不好。”

        李善揉著手腕,“那個人呢。”

        “哦,那個人啊,給他斷了兩天的飲食了,這會兒早就脫力,恐怕連挪個身都難。”

        李善聽完點了點頭,“他有說什么嗎?”

        “沒有,刑部把人押來,就是我們看管著的,至今還沒聽他開過口。李爺是怕他尋短見?”

        李善笑了一聲,“要尋短見才好呢,老祖宗也不用攬這宗事。”

        他說完,摳掉指甲縫隙里多余的油脂,一面又道:“你們看他像尋死的么,要尋死,來的時候就跟姜明,郭鼎那些人一樣絕食自盡了。”

        楊婉在鄧瑛身邊聽完這句話,忍不住回頭問鄧瑛,“你沒絕過食嗎?”

        回應(yīng)她的自然還是沉默。

        但楊婉倒沒泄氣,松開手坐在鄧瑛身旁,從懷里掏出一本小冊子,隨手在地上薅了一根麥桿子,認(rèn)真戳著自己的下巴,自顧自地說道:“編《明史》的一波人對你的惡意還真大啊,寫你在南海子中絕食不絕,后又搖尾乞食。非得把你的風(fēng)評搞壞了才甘心。”

        說完又輕輕地咬住麥桿子,“嗯…那這個地方就應(yīng)該改一改。”

        鄧瑛低頭看了一眼楊婉攤在膝蓋上的冊子,上面整整齊齊地寫著他看不懂的文字。

        十幾天來,這個女子時不時地就要在上面戳戳點點的。

        正如她自己所說,她突然出現(xiàn)在南海子里已經(jīng)有大半個月了,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最初人們看見她身上的羅衣繡工精致,價值不菲,猜測她來歷不簡單,大多不敢跟她搭話,怕惹禍上身。不過,她在海子里東躲西藏,摸爬滾打了十幾天,日日和那些做活的海戶們混在一區(qū),身上的衣也看不出原來的質(zhì)地,破破爛爛地掛著,和她披散的頭發(fā)攪在一起。模樣看起來和海子里的苦命人沒什么兩樣,這些閹人才對她放下了芥蒂。

        而且,他們也逐漸發(fā)現(xiàn),這姑娘的注意力始終都在那個身負(fù)重刑的男人身上。

        只可惜鄧瑛不準(zhǔn)她近身。

        非妻非妾,卻上趕著來示好一個即將斷子絕孫的罪人。

        罪人過于冷漠干凈,反讓姑娘顯得很可憐。

        有人正在為她唏噓,外面的腳步聲突然朝門前走來,楊婉聽到聲響迅速收起冊子,閃身縮到了一叢草垛后面。

        李善并幾個太監(jiān)走進(jìn)倉房,一邊走一邊繼續(xù)將才在外面的話題。

        “還要給他斷幾天的水食啊?”

        后面的一個太監(jiān)應(yīng)道:“還要兩天。”

        李善站定在鄧瑛面前,嫌惡地看了他一眼,“行了,再斷一天,就給用刑。”

        說完摁了摁脖根兒,“快些了結(jié)算好,趁年前把人交給司禮監(jiān),我們也沒這么棘手。這大冷天,心里揣著這么件冰坨子般的事兒,多少不痛快。你去跟張胡子說,把刀備好,這是要辦司禮監(jiān)的差,叫他這兩天給我醒著,別喝酒。”

        回話的人面露難色,“張胡子現(xiàn)在外頭野廟里鬼混著呢,前兒我還看他在海子里找擦背伺候的人。”

        “呸。”

        李善啐了一口,“媽的,跟我顯擺他底下有條軟蟲!趕緊叫他回來備刀子!”

        一句話說得在場除了鄧瑛之外的人各自戳心。

        李善自己心里也不痛快,岔開話道:“還有他身上這個刑具,我們這兒是動不了的,明兒一早,你去刑部請個意思過來,看是怎么,讓他就這么戴著受刑呢,還是給卸了。”

        回話的人拉跨了臉,“李爺,就這還請刑部的意思啊。”

        “啊。”

        李善不耐地應(yīng)了一聲,看向鄧瑛,鼻中冷笑。

        “鄧閣老一家都?xì)⑼炅耍粝逻@么個人。他的事兒,復(fù)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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