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杏影席地(五)
“你就不是婉兒吧,婉兒根本說不出你將才那番話。”
楊婉望著楊倫,眼見一絲凄惶從他眼中一晃而過。
她忙低下頭,幾乎不忍再看,索性沒有應他這句話。轉身朝宅門前高聲道:“不要走前巷口,從內大街后面穿到昌和巷,然后直接去清波館。”
說著錦衣衛的人已經趕到了巷前,楊倫轉身看了一眼,回頭朝楊婉道:“先走,那邊我去擋。”
“好。”
楊婉伸手攙起周慕義,“擋不了就算了,保全你自己才能幫鄧瑛。”
楊倫道:“行了,還是一樣啰嗦。”
說完轉身朝巷口奔去了。
楊婉帶著周慕義等人穿回東公街,清波館掌柜忙打后坊的門迎這些人進來。
周慕義踉蹌地踏進后坊,抬頭便見覃聞德坐在臺幾前吃面,指著楊婉便怒斥道:“無恥賤婦,竟欺我等……”
覃聞德放下碗筷就給了他一巴掌,“罵誰呢!”
楊婉低頭看了一眼被覃聞德撂翻在地的周慕義,挽了挽耳發道:“好了別動手,真打傷了,我這里要什么沒什么。”
覃聞德道:“夫人,你讓我們過來做什么啊,督主在宮里出了事,內外廠衙的人都亂得很。”
楊婉內捏了捏手指,“把清波館封了。”
“什么?”
覃聞德四下看了看,不可思議道:“封了?”
“對。貼你們東廠的封條。”
周慕義道:“你把我們帶過來,就是要把我們交給東廠嗎?”
楊婉轉身道:“你能不能閉嘴!我如果要把你們交給東廠,何必帶你們回清波館,在白宅大門前,我就能讓廠衛把你們全鎖了帶走!”
一個年輕地學生拉了拉周慕義的袖子,“周先生,別說了……”八壹中文網
周慕義終是歇了聲,楊婉這才松開叉在腰上的手,對堂中的學生道:“我平時說話到不是這樣的,如今也是上火急躁,你們擔待我一些,等這件事過了,各位前途光耀時,我再慢慢給你們賠禮。”
她說完緩了一口氣,抬頭對覃聞德道:“北鎮撫司遲早會來,不管怎么樣,至少今明兩日,我們要保全這些學生。”
覃聞德罵道:“憑什么!他們那般羞辱督主,殺了他們都不夠我解氣的。”
“覃聞德!”
楊婉打斷他,“這是你們督主的意思。”
“老子知道!”
覃聞德說著抹了一把臉,直沖到周慕義等人面前,指罵道:“等我們督主回來,你們最好去他宅子門口磕頭,不然老子就把你們的頭一個一個摁到泥里去。”
他說完拿起臺幾上的刀,對左右道:“走,出去封館!”
外面黃昏降下。
清波館的前門和后門皆被鎖閉,貼上了廠衙的封條。
學生們都已經疲憊至極,又是餓,又是冷,再也支撐不起精神,在書堂內四處坐臥。
周慕義和幾個受過杖刑的學生此時起了高熱,縮在角落里渾身發抖。
楊婉在內院里煮面,掌柜送了藥出來,墩下身替她看火。
楊婉望著爐上翻滾的面湯,問掌柜道:“他們安靜些了嗎?”
掌柜嘆了一聲,“都累了,餓了,鬧不動了。”
楊婉點了點頭,仰頭深吸了一口氣,“把碗拿給我吧。”
掌柜遞來瓷碗又對楊婉說道:“北鎮撫司在四處搜人,東家,您能把這些學生藏多久。”
楊婉挑面道:“至少今明兩日不能讓他們出事。”
“過了明日呢。”
楊婉抿了抿唇,“過了明日,如果陛下對這些學生沒有明旨,那就是我輸了。”
“東家……”
楊婉低頭道:“有一樣東西我要交給你。”
“東家您說。”
楊婉放下碗筷,從懷中取出自己的筆記,遞給掌柜,掌柜接來翻看掃看,不禁疑道:“這是……”
楊婉道:“這上面的文字你看不懂不要緊,我希望你替我把它收好。如果我出事,你就帶著它離開京城,清波館所有的金銀你都可以帶走,我只求你將這本筆記保存下來。”
展柜道:“東家,你說這話我們心里都難受。”
楊婉笑了笑,“這只是我最壞的打算,其實里面的內容我還沒有寫完,我也想接著寫,而且我也未必會輸。你不用想太多,暫時替我收好就行。”
“是。”
楊婉笑著點了點頭,彎腰繼續挑面。
日落后的晚風吹襲內院,爐中的火星子被吹得四處亂濺,楊婉端起面碗朝正堂內走。
堂內坐臥的人聞到面香紛紛醒了瞌睡。
楊婉將面放周慕義手邊,又倒了一杯茶給他,起身看著他道:“我只會煮面,這兩日,你們都只能靠這個充饑。”
周慕義道:“你到底要把我們怎么樣。”
楊婉沉默了一會兒,拖過一張凳子,坐在正堂中央,將堂中的人都掃了一遍。
“我想讓你們替鄧瑛做他做不了的事。”
周慕義沒有出聲,角落里卻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他想做什么事。”
楊婉抬頭朝說話的那個人看去。
那人看模樣不過十五六歲,面目清秀,身段文弱。
楊婉看著他,不禁聲音一柔,“考科舉,入仕,守著你們現在這一顆良心,去做于國于民有利的事。”
“可是……我們還能參與今年的春闈嗎?”
楊婉看著他沉默了須臾,忽道:“你后悔嗎?”
那人沒有出聲。
楊婉抱著手臂靜靜地坐著,昏暗的燈影烘著她單薄的身影,她面上的疲倦與厭煩絲毫不遮掩,卻仍在盡力維持著姿態和情緒。
“你還記得,他在東公街上對你說過的話嗎”
她說著抬起自己的雙手,捏握成拳伸向眾人。
“他問你,你想像他那樣嗎?”
一堂之內,無人應聲。
搖曳的燈火把所有的人影子都撕得有些猙獰。
堂中的墨香,面香混在一起直往人的鼻里鉆,人多潮濕,木質的書架上凝結著的水珠子一顆一顆地滴落下來。
楊婉垂下手,低頭笑了一聲,“你看看,你連回答都不敢。”
“不…”
那少年抬起頭,“我想參加春闈,我想做官,我想為百姓謀福祉,我不想像他那樣,姐姐,我…我后悔了……”
楊婉聽完這一句話,側面朝周慕義看去,“你呢,你后悔嗎?”
周慕義的拳頭捏了又松開,不答反問,“你是不是叫楊婉。”
“對。”
“你與他對食,為何要救我們。”
楊婉抬頭逼回眼底的酸意,“因為他想救你們。”
“不可能!”
楊婉冷笑了一聲,“你激動什么?”
周慕義撐起身子道:“他如果真的想救我們,為什么要把滁山書院的學田占為己有,為什么要讓書院辦不下去!”
楊婉冷冷地看著周慕義,“你們不是去砸過他和我的家嗎,里面有些什么,你們看到了吧。”
周慕義喉嚨一哽。
楊婉頹然地坐在燈影下面,將一只手垂在椅背后,聲音很淡。
“一張木架床,一方榆木書案,兩三口箱柜,幾件薄衣……還有什么?”
周慕義道:“這難道不是他的幌子嗎?”
“幌子?呵。”
楊婉笑了一聲,“你知道為什么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撐過這半年嗎?”
“什么意思。”
“周慕義,學田上的田產,能退回的不多,但能退的,他全部退給了你們,白首輔以及白尚書集給你們書院的銀資,全是他的俸銀。即便如此,他今日還是因為學田的罪名被關押進了詔獄。而我……”
她忍淚笑了一聲,“而我卻還要救你們。”
周慕義梗著脖子道:“你的話我不信,我也不需要你救我。”
“不需要?”
楊婉提聲發問。
“周慕義,你進過詔獄嗎?你知道進去以后會怎么樣嗎?”
楊婉說著,脫下褙子,撩起中衣露出半截腰腹,去年那道觸目驚心的鞭傷仍在,像一只蜈蚣一樣爬在她的腰上。
在場的大部分人見她如此忙低頭避開。
楊婉道:“不要跟我講什么非禮勿視,入了詔獄沒有“禮”可講,你們所謂的衣冠體面,所謂的文人氣節,全部都要被刑責剝掉。”
她說完放下衣擺,重新披上褙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你們想要他去的地方,他已經去了。他想要你們去的地方,也希望你們清清白白地去,我只能救你們一次,我請求你們,留著自己的性命,好好去走,他走不了的那條路。”
剛說完,角落里的少年顫聲喚了她一聲,“姐姐……”
楊婉回過身,“什么。”
“我不懂……鄧瑛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啊。”
“你不是罵了他這么多日嗎?”
“我……”
少年啞了聲。
楊婉道:“他在你們眼中是什么樣子的人,他自己一點都不在乎,不過我在乎,所以我才會說這些話。但是,對你們來講,我說什么也并不重要。人生幾十年,王朝幾百年,留下的人物何止千萬,除了死在刑場上的人,能當眾一呼,留下自己的絕命詞。其余的,有幾個能張得開口。他們到底是什么人,你活著自己去辨吧。”
楊婉說完這番話,將椅子拖回原位,走到院中命人把剩下的面都端進來。
自己卻獨自一人抱著膝在階上坐下來。
月明風清,四方炊煙。
無人處無數復雜的情緒一涌而上。
楊婉忙將頭埋在膝上,想起將才自己的那一番話,不禁抓住自己的袖子,她很想哭,但又深知此時不是哭的時候,只能帶著哭腔‘逗’自己道:“鄧小瑛,跟我談了這么久戀愛,只給我磨了兩個珠子,啥也沒給我買過,就把自己丟牢里去了,你是個渣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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