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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江栗有來世,陸煜沉沒有。
  所以陸煜沉成了一只無名無姓的孤魂野鬼,江栗不會記得他,自然也無人為他立冢,連個埋骨處都沒有。
  江栗轉世的第一世有了新的身份,他是國公爺的嫡次子,所有的擔子他哥哥擔著,所有的寵愛都如泄洪而下的水毫不吝嗇的撲向他的四周。
  他生得漂亮,身份又高貴,家族人都待他如掌上明珠。
  等到成年的時候,馬上就憑著顯赫氏族的家境在朝廷里獲得了一份地位不低,但輕松自在的職位。
  江栗不記得陸煜沉,而且他看不見陸煜沉,哪怕陸煜沉穿過他的身體,在他的耳邊一聲聲念著他的名字,江栗除了感覺到突然陰風襲來外,再無任何感覺。
  擁有記憶的永遠會過得比失憶的痛苦,尤其是他們這般恨透過又愛極了的病態關系,更加使得這份記憶會在每每相見的時候,如插在心口的針,被一雙無形的手頻頻撥動,痛得呼吸凝固。
  更加過分的是此后的每一世,他們都是如此。
  陸煜沉是無形的鬼魂,江栗繼承了陸煜沉的命格,每一世都是受盡寵愛的驕子。
  陸煜沉現在倒是可憐了,成了個孤苦伶仃的游魂,飄蕩在江栗身邊,每時每刻都在可望而不可及。
  天道這么做,本來只是想懲罰陸煜沉的任性與自私,但他小看了陸煜沉的自私。
  陸煜沉對江栗日漸累積的渴望,又讓他紅了眼。
  不是委屈地紅了眼,而是殺紅了眼。
  他像是在玩大魚吃小魚的游戲,從自己這一等級的魂魄殺起,從鬼門關到閻王殿,所到之處皆死傷慘重。
  陸煜沉見一個殺一個,強取豪奪它們的靈氣堆在自己身上,給自己硬生生地湊出了一具人形。
  若不是天道的人及時制止但也只敢勸誡叫他適可而止,否則陸煜沉能把地府殺得一點魂魄不留。
  就是這樣一個殺紅了眼的閻王爺,卻偏偏穿得一身破爛,帶著一身傷出現在外出游歷的江小公子面前。
  陸煜沉給自己編了個毫無漏洞的凄苦身份,無父無母,自幼身體殘疾,靠著鄉鄰接濟面前活到現在,結果鬧了洪災全村人都淹死了,只剩他咬著牙爬到了此處。
  江栗多心善的人,趕緊把陸煜沉接回他的府邸里住下,叮囑下人們好生照顧,還因為擔心仆人們欺負這可憐人,破例把他提拔成了自己的門客,成了客人。
  陸煜沉偽裝地也很好,所有人都可憐他,善待他。盡管他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走到江栗的床邊,用著豺狼虎豹的目光饑渴地盯著他看。
  但時候沒到,還不能急。
  后來陸煜沉花了好幾年時間,陪著江栗走了許多的地方,伴他度過了眾多嬉笑嗔怒的時光,他們會在朝升夕落的時候,并肩同行。
  江栗年紀輕會鬧會跳,陸煜沉便沉穩地伴著他不吭聲,永遠用著深情卻黯淡的眸色,自卑地注視著江栗的眼下一點。
  還差一把火,最后一把火就能點燃他們的關系了。
  于是陸煜沉抓了幾個成了精怪的小鬼,趁著他們在佇立山邊的八角亭內,就著風雪飲酒言笑時,偷偷對江栗出了刀子。
  這一刀只是出給江栗看的,陸煜沉會提前抱住江栗,讓這把刀刺過自己的胸膛。
  小鬼們在出完這一刀后,就匿進了雪夜的影子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陸煜沉演得是病弱人設,這一刀下去,陸煜沉如被雪壓垮的枝丫,轟然一下,帶著肩上所有的雪花,全都沒入了厚厚的雪中。
  在寂靜的雪夜里,江栗驚恐地跪趴在陸煜沉的身邊,耳朵里只聽得到陸煜沉虛弱地呼吸聲。
  江栗的眼前發紅,他們前一秒還在討論為何山間梅花還未盛開,下一秒他就看見了如梅花般艷麗盛開的人血,緩緩滲進了雪中,暈染出一朵朵梅花堆疊在一起時的不規則邊際。
  陸煜沉看江栗身體低了下來,趕忙用著氣息奄奄的沙啞嗓音,裝作艱難地模樣從喉嚨里擠出絲絲縷縷的話語:“江公子,有些話我怕我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不要說話了,我去喊人來救你。”江栗皺著眉頭,無暇顧及陸煜沉的那些情愛,他忙著把自己的衣服扯碎去幫陸煜沉止血。
  陸煜沉不肯放過江栗,抓著他的手不讓他走,“可我想親口說給你聽,就當是我的遺愿好不好?”
  聽到遺愿二字,江栗咬著舌頭低聲罵了一句,“不許亂說話!我還要你活著好好說給我聽。”
  江栗摟著陸煜沉的身體,嘴上罵著他胡言亂語,可眼淚已經在默許陸煜沉繼續說下去。
  陸煜沉說出了在他心里擠壓許久的情愛,說得真切,說得任誰來都不禁會心動。
  那是陸煜沉在蓄謀已久且不懷好意的愛意,自私的在江栗看不見也不知道的陰影里肆意掠奪土壤的養分,其他的感情全都枯竭,只剩對江栗的愛。
  病態又不顧一切。
  江栗不清楚在這份赤裸裸的愛意下,埋藏了何等的不堪,于是他同意了。
  沒人知道那天晚上的刺客從何而來,更沒人知道陸煜沉這個病秧子究竟是怎么活下來的,成了個無從下手的死秘密。
  在他們大婚的那天,陸煜沉的目光本來是落在一身喜氣的江栗身上,但很快他的眼前又跑過一縷不詳的喜色。
  月老笑著出現在陸煜沉面前,但他不是來祝福的,而是來咒他們的。
  月老拿著剪刀,手指勾了勾,江栗的小拇指上出現了一縷難以捕捉的紅線,被月老小心翼翼地拿起來,趕在陸煜沉攔下他之前,拿出剪刀干凈利落的把這根線從根剪斷。
  陸煜沉的心頭一震,用著只有月老能聽到的聲音怒道:“你做什么?!”
  “你倆的紅線早就斷了,你哪能用著鬼的身份去和人相愛呢?這不合乎禮法,這根線必須得斷。”
  陸煜沉的臉陰了下來,但沒月老的話,他想著等著老頭走了,自己不照樣能結婚,照樣能把這紅線牽起來,到時候剪與不剪又有什么區別?
  月老也看破了陸煜沉所想,捋著胡須意味深長地念道:“如果執意成婚,你會知道懲罰的。”
  說罷,月老便從陸煜沉眼前消失。
  陸煜沉執意成婚,他不怕有什么懲罰落在自己身上,幾千年來他什么刑沒受過?
  但讓陸煜沉沒想到的是,懲罰竟是在成婚的第二天,江栗就莫名暴斃死在他的枕邊。
  不等陸煜沉捏住江栗的魂魄,就已經投入了新的輪回中。
  陸煜沉找到了下一世的江栗轉生,陸煜沉從幼時就與他作伴直到成年,也是在那句愛說出口后,沒過多久就因為失足溺死在水中。
  陸煜沉又嘗試了一次,江栗依舊是離奇的死亡。
  等到第四次的時候,陸煜沉終于死心,不敢再去嘗試,甚至不敢出現在江栗面前,只敢在陰影里照顧著他。
  但陸煜沉也不是個隱忍的主,哪怕是守護江栗,一旦被他認定為有威脅的話,都沒法活著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雖說江栗的人生過得一帆風順,但孤獨也像是詛咒藏在他的影子里般,無法擺脫。
  旁人是百年孤獨,江栗是百世孤獨。
  直到世界線踏入現代社會,當了百世富貴公子的江栗終于把運氣耗完了,他降生在普通家庭,等他再長大些后,家里的矛盾日漸爆發,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錢的問題把他的父母困擾到無暇顧及江栗這個孩子。
  終于父母還是離婚了,江栗被判給了父親,但失去妻子的父親面對空蕩蕩的家,陡然心空了。
  父親挽回無果,以酒消愁,染上了酒癮,喝醉后就把滿心的忿恨發泄在江栗身上。
  江栗已經高中了,哪怕夏天熱得他中暑,也不敢脫下長袖校服,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身上的傷。
  所以這樣的父親在打了江栗第二次以后,就被陸煜沉綁到郊外的廢棄工地里,無聲無息地被埋進了坑里。
  江栗的父親失蹤了,江栗身上一分錢沒有,他試圖聯系自己的母親,但母親已經有了新家庭,不想再和江栗染上關系。
  陸煜沉沒想到這樣做會讓江栗被送去孤兒院里,所以趕在江栗被送走之前,趕緊把自己的姓改成了江。
  陸煜沉捏著自己名為“江煜沉”的身份,嗤地笑了,“這算不算冠夫姓?算吧,也算我們結婚了。”
  陸煜沉以江栗的遠房表叔的身份成了他的監護人,把江栗接到了自己家。
  最開始陸煜沉提心吊膽,不論江栗去哪都不能離開他的視線,恨不得直接把監控按在江栗身上。
  但一天、兩天……一周過去了,江栗不僅活得好好的,身上的傷也都好全了,還追著陸煜沉一口一個叔的喊。
  陸煜沉忽然明白只要他們一直以親情的關系相處下去,只要不涉及愛,江栗就能好好活著,而且他們也能好好生活在一起。
  陸煜沉擔起了監護人的責任,哪怕到江栗已經成年了,甚至大學讀完,找到一份合適的工資,可以有自己獨立的人生,他們兩人的關系也依舊是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關系。
  并非父母與兒女的關系,而是單純的愛。
  不是愛情,更不是親情,只是單純的溺愛著眼前的江栗。
  當偏愛與寵愛毫無保留涌出的時候,人是很難逃出這份溺愛的。
  陸煜沉以為自己做得很好,直到江栗在年夜飯的晚上,在餐桌上,拿出自己的戶口本拍在陸煜沉面前,“叔,我查了,我們根本沒有血緣關系。”
  “哪又如何?你還想不認我這叔?”陸煜沉還不明白會發生什么,淡定地為江栗端上一份熱乎的雞湯,囑咐他趁熱喝。
  “所以我愛你,我們可以做戀人。”
  陸煜沉手里的雞湯砸到了地上,陸煜沉呆滯地望著江栗,等他反應過來后,趕緊用手捂著耳朵,結結巴巴地否認:“我我我……我、我可什么都沒聽到,我們就是家人!我也什么都沒說。”
  江栗的瞳孔烙著陸煜沉抗拒的模樣,眼底眼淚在打轉,倒像一只被人丟棄的可憐小狗。
  放在平時陸煜沉肯定心疼地幫江栗擦眼淚了,但此刻他顧不上了,趕緊沖到客廳點燃三炷香,沖墻上的月老像深深鞠躬三下,心中不斷呢喃:“我們是家人,我沒說我愛他,他是太年輕還是個小孩,分不清楚愛情親情,你們這群神仙大人千萬別和他計較。”
  陸煜沉這一刻想得不是愛,而是在為江栗的命提心吊膽。
  自己可以不和江栗在一起,但見不得江栗死于非命。
  江栗卻犟著脾氣沖到了陸煜沉身后,看他一臉虔誠的上香,更加不服氣地大喊:“我愛你!我說我愛你!”
  江栗這話像是沖著陸煜沉,也像是沖著神像。
  陸煜沉剛打算從跪墊上起來,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重新跪了下來,雙手合十放在身前,不安又忐忑的急促呼吸,無聲地呢喃像神像表忠誠。
  只要陸煜沉想,以他殺了不知多少鬼和人的煞氣,殺神都是小菜一碟,可偏偏他護不住江栗,被戴上了枷鎖,帶著一身的煞氣成了神明最忠誠的信徒。
  “你干嘛裝聽不見!你明明知道,你也一直知道我愛你對不對?”江栗是被陸煜沉寵壞了的孩子,他察覺得出陸煜沉的閃躲,卻還是執意要個回答。
  江栗不想考慮陸煜沉能不能接受自己,他只想一直這樣糾纏著陸煜沉,他覺得以陸煜沉對自己的寵愛,早晚得向自己妥協。
  “好,你不說話,那我就一直說,我說到你愿意接受我!”
  陸煜沉終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來自江栗的主動告白,但神明高高在上地看著他,不許他回應。
  陸煜沉只能含著滿嘴的鐵銹味,咬斷了舌頭都要把他想說的話全都咽下去,就當是埋在土壤里的種子,捂著它直到腐爛發臭直至死去。
  ……
  陸煜沉躲了江栗五十年的我愛你,江栗做了陸煜沉五十年的追求者。
  沒人能明白陸煜沉心中的矛盾帶來的拉扯鈍痛有多強烈,也沒人能理解江栗追隨陸煜沉說了五十年的愛的苦苦掙扎。
  從十八歲,到七十歲,走過了整整一個人生。
  江栗死于身體器官衰竭,也就是自然老死的。
  盡管江栗的容顏蒼老,身體各處是難看的老人斑與暗黃的褶皺,眼睛也不似年輕時那般清澈明亮,可陸煜沉從未說過他一句老了。
  在陸煜沉眼前,江栗就是個他照顧了很久很久的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依舊要繼續照顧的小孩。
  陸煜沉看向江栗的眼里分明有愛,是愛情的愛。
  江栗從陸煜沉的眼中,看見了這份不加任何修飾的感情,他釋然的笑了,終于不再向往日那樣,偏執任性地試圖撬開陸煜沉的嘴,從他那討半分說法。
  江栗躺在床上,握著陸煜沉的手,遺言只有短短五個字,是笑著撒嬌的嗔怒:“不許再躲了。”
  陸煜沉撩開江栗額前的碎發,俯下身在他眉心處落下一吻,深情低語:
  “我愛你,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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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以什么樣的方式告別,都對不起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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