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暖爐
薄朔雪大步走出內殿,步伐極快,幾乎步步生風,一直快走到大門口,才逐漸停下來,一手握拳,輕抵著鼻尖發愣。
愣了一會兒,猛地想起這就是被郁燈泠摸來摸去的那只手,又唰的收回來,負到身后。
仿佛只要看不見,那手就不是自己的。
門外徐徐暖風經過,帶不走耳根的薄紅。
站了許久才終于冷靜了些,薄朔雪轉向殿宇另一側。
那兒替他專門辟了一張書桌,雖是安置在長公主的書房內,但長公主從不到書房來,因此這兒顯得十分安靜空曠。
薄朔雪靜下心來,正要翻開書卷。
一個太監畢恭畢敬地走過來。
他揣著手,似乎極是賠小心,又因為肩膀聳著,便顯得有些躡手躡腳。
“侯爺。”太監堆著笑喚。
薄朔雪看了看他,沒什么反應。
“侯爺大恩大德,小德子永記于心。”說著,那太監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朝薄朔雪行了個大禮。
薄朔雪沒防備,下意識退了一步,這才細細看那太監。
頭頂的灰布帽子和肩膀的外衫有些許濕潤,像是水濺上去沾濕的痕跡。
薄朔雪明白過來。
這是方才那個跪在長公主面前,頂琉璃碗的太監。
小德子哐哐磕了幾個頭,才直起身,淚眼迷蒙。
“侯爺,您救了小的兩回,小的這條命賠給侯爺也難以報答,侯爺就是小的再生父母……”
薄朔雪奇怪道:“兩回?”
“是,是。”小德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鼻涕,“侯爺來的那日,奴才,奴才差點被殿下拿弓箭射死,正是因為侯爺來了,殿下才放了奴才一馬。”
薄朔雪回憶了一番,他進宮那天,確實有一個太監被拖出去。
不過,他根本沒仔細看那太監的樣貌。
原來和今日頂琉璃碗的是同一個人。
不過,薄朔雪并不在意。
薄朔雪擺擺手:“與你無關,不必掛懷。”
小德子又是一陣千恩萬謝,那架勢簡直像是已然將薄朔雪當成了再造父母,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膝行著往前蹭了兩步,攀著薄朔雪的衣角道:“于侯爺而言雖是舉手之勞,對奴才而言卻是救命之恩,小的萬萬不敢忘,時時刻刻都要掛在心上。”
薄朔雪保持著溫和神色,實則卻已有些不耐煩。
若不是小德子找了過來,他根本不知道這小太監是誰。
薄朔雪并不需要這小德子記他的恩情,只覺得他喋喋不休,有些聒噪。
不過常年保持的教養,讓薄朔雪并未出言將人趕走。
但那小德子似乎并不打算休止,道完了謝,又仿佛激動至極,控制不住一般道:“侯爺,您真是個大好人,與那殿下不一樣,那可是個活閻王……”
說完,小德子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偷眼望著薄朔雪,一臉心虛的樣子,意識到自己出言不遜。
薄朔雪擰了擰眉,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小德子又輕輕扇了自己兩嘴巴,苦道:“奴才不該同侯爺說這些,您也是被殿下囚在宮中,心中想必苦悶得緊,哪里還有閑心聽奴才的苦水。奴才知錯,再也不提了。侯爺,您對小的有恩,往后有需要小的排憂解難之事,小的定當全力以赴。”
薄朔雪垂著眼不語。
小德子咽了咽口水,又朝他磕了幾個頭,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薄朔雪瞇了瞇雙眸,睇了眼那小德子離開的背影。
靜下心來,時間便過得很快。薄朔雪從書案上抬起頭時,已近晌午。
他看了看手上的信件,皺著眉心深思。
薄朔雪并非游手好閑的富家公子,他有很多事要做。
被捉進宮來之前,他正與一個藥商談判,要求對方穩定向西昌郡供應一種名為“雪里塢”的藥草,價錢還要再壓下來幾成。
西昌郡在薄家的管轄范圍內,是一條商路的重要關口,來來往往之人頗多,常常鬧出一些奇怪的疫病,得病的速度總是比治病的速度快,尤其是貧民窟里臟亂,人身子又弱,最容易爆發。
為此,薄朔雪去年在西昌郡增修了不少醫館,但與其花功夫去治病,還不如防其根本。
雪里塢這種藥草泡水喝了能強身健體,尤其是在流感多的季節,更有奇效。
把價格再談下來,讓人人都能常喝上,人人身體都變好了,疫病自然就防住了。
只是,剛談到一半,薄朔雪就被捉來,困在了宮中。
這兩日薄朔雪只能與那藥商書信來往,只是有些事情信中說不清楚,還是須得當面說。
若是要當面,就勢必要去請示那長公主殿下。
薄朔雪抿唇猶豫著。
他不想去。多跟那殿下說一句話,他腦袋都氣得嗡嗡疼。
但,又不得不去。
為了正事,沒辦法。
衣香園中,風和日麗,鳥語聲不斷。
郁燈泠坐在窗邊發呆,濃黑的眸子映著外面的藍天白云,一眨也不眨,能清晰見到云絮從她眼中流走的痕跡。
不遠處,一個宮女正捧著一個暖爐。
暖爐中的火光正熊熊燒著。
宮女頰邊的汗珠不斷地滑下。
過了半晌,郁燈泠很慢很慢地“嗯”了一聲,仿佛在水邊試探著伸出足尖一般,語氣收斂著說:“把爐子,滅了。”
宮女如蒙大赦,趕緊關上氣門,沒一會兒暖爐中的火果然漸漸熄滅了。
一只蝴蝶停在窗沿,涼風徐徐送入窗中。
郁燈泠凝神沉思一會兒,眉心慢慢地又蹙到了一起,說道:“開。”
宮女苦著臉卻不敢聲張,又用火折子把暖爐點燃。
熱氣蒸騰著涌出撲在臉上,不僅熱,還燒得人心里發燥。
但無論再怎么燥,他們也不敢反抗。
因為不管長公主有多么荒唐,她始終是主,而他們是仆。
“開。”
“滅。”
……
“開。”
“滅。”
整整一個上午,郁燈泠都沒挪過窩。
用那般認真凝肅的表情,卻是只思考著自己到底是熱還是冷的問題。
爐子關上也覺得不舒服,開著也不舒服。
好煩。
臨近晌午,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郁燈泠木然著一張臉回頭。
看見薄朔雪走了進來,步伐落拓,好似竹林間經過的一縷清風,俊美似名貴玉石一般的面容上,卻帶著微慍掙扎的神色。
郁燈泠的眉宇忽而松了松。
嘴角也跟著往上提了提。
比暖爐更好玩的東西來了。
薄朔雪做了一番充足的心理建設,才來了衣香園。
正有話要說,卻見一個宮女端著一只暖爐朝著長公主。
登時就愣了一下,回頭看了看外面的艷陽天。
有病?
一旁的宮女福了福身,對薄朔雪行禮。
額上的汗連成珠串滑落下來,脖頸邊的衣領都已經濕透了。
薄朔雪擰了擰眉,再看向那長公主。
長發披散著,整個人坐在柔軟團墊上,身上好似沒有一絲熱氣。
郁燈泠攏了攏自己的衣襟,又對那宮女道:“開。”
宮女只得抖著手又把暖爐點燃。
熱氣蒸騰撲面,一旁的薄朔雪被熏到,忍不住退了兩步。
“你……”薄朔雪剛要開口。
郁燈泠又抬了抬手:“滅。”
宮女忙把炭火熄滅。
這樣的“游戲”,已經重復了不知道多少次,宮女都已經習慣了。
郁燈泠知道,薄朔雪若非不得已,絕不會來找她。
她有幾分好奇,薄朔雪找她要做什么。
忍不下去了?
要謀反了?
郁燈泠等著薄朔雪跟她說話,卻見薄朔雪一臉疑惑,盯著那暖爐,不知在想些什么。
郁燈泠對薄朔雪的興趣并不多,至少沒多到讓她能愿意花心思去猜測他腦袋里的內容。
于是也就點到即止,懶懶移開視線。身上一陣陣發冷,郁燈泠又開口道:“開。”
宮女深吸一口氣,又要把暖爐點燃,卻被一把攔下。
“別開了。”薄朔雪抬袖阻止她,擰眉道,“這個天氣,爐子早就該撤了。”
宮女臉上劃過一道亮光,就好似沙漠里即將渴死的人終于見到了一陣甘霖。
她聽著薄家小侯爺所言,好似在聽仙樂一般。
但郁燈泠不滿地慢慢挑起了眉。
“誰說的?”
“我說的。”薄朔雪微微咬牙,回頭對她道。
說完又想起來,這個對話,昨天似乎也發生過。
郁燈泠“嘁”地嗤笑一聲,似乎十分輕蔑。
薄朔雪額角青筋跳動幾下,正要開口,卻聽郁燈泠道:“你是傻的,冷怎么能不開爐子。”
冷?
已經畏寒到這種程度了么。
薄朔雪又想起來早晨時,劃過他手心手背微涼的溫度。
比常人的體溫要低上許多。
薄朔雪怒氣不自覺消散了些,平靜道:“快要立夏,不會再冷了。這是常識。”
郁燈泠不屑道:“常識于我何干。”
又不是她的常識。
覺得冷就要開火爐,這才是對的。
薄朔雪從未見過如此無理取鬧之人,瞠目結舌了一會兒,才想到了新的主意。
“殿下現在冷么?”
郁燈泠想了想:“冷。”
薄朔雪看著她肩頭的一片陰影,明白了些許。
浮云遮住了日頭,有一片陰影落在她身上,她就覺得冷了。
等云散開了,她又覺得熱。
在春暮時節,這種冷熱變化其實是很正常的。
常人都不會在意,她卻分外敏感。
“那只要讓殿下不冷即可。”
薄朔雪忽而上前邁進一步,彎腰抄起郁燈泠的膝彎,另一條手臂攬著她的脊背,將她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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