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薄朔雪在一個被掏空的大木柜里找到了躲起來的長公主。

        薄朔雪要把她捉出來,  郁燈泠還抱著木柜里的柱子不撒手。

        郁燈泠一手被薄朔雪拉著，一手死死抱住柱子，想繼續(xù)把自己藏起來，不甘心地用黑溜溜的眼珠盯著薄朔雪,  寒聲道：“你如何能發(fā)現(xiàn)我。”

        是不是有人告狀！

        薄朔雪嘆了口氣,  偏頭看了一眼外面的一地狼藉。

        “這個柜子本是用來裝奏折的,  現(xiàn)在奏折全都掉在地上,  還有比這個更顯眼的嗎？”

        郁燈泠恨恨咬牙。

        失算了。

        長公主一早聽見醫(yī)師來了,  慌不擇路,  才會這樣考慮不周。

        薄朔雪拉她的手其實(shí)是不敢使大勁的，只是捉著她不讓她縮回柜子里去。

        見長公主反抗的力氣漸弱,  薄朔雪上前一步,  將她整個人端了出來。

        一邊哄道：“別怕，只是先看看。更何況,  這回來的醫(yī)師年紀(jì)頗小，看著也和善,  與從前阿燈見過的大胡子太醫(yī)不一樣的。”

        郁燈泠逃無可逃，只能把臉往薄朔雪的衣領(lǐng)子里鉆，掀開他的外袍衣襟遮住自己,  企圖自欺欺人。

        薄朔雪就這樣端著長公主來到外院,  對洛其無奈道：“洛公子,  這樣可以看診嗎？”

        洛其看著眼前這一幕，倒是波瀾不驚，小小年紀(jì)的面容上，因著這份沉穩(wěn)而多出了些許見過大風(fēng)大浪的淡定從容。

        他點(diǎn)頭道：“可以。”

        薄朔雪便在一張木椅上坐了下來，洛其在石桌上擺好一應(yīng)家伙事，準(zhǔn)備給人把脈。

        薄朔雪一邊拉著郁燈泠的一只手,  一邊往腕墊上遞，一邊道：“這是大燕的長公主，尊貴非凡，請洛公子謹(jǐn)慎著些。”

        洛其還是面無表情，仿佛不管眼前的是公主還是農(nóng)婦，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薄朔雪將他態(tài)度看在眼中，心里倒是多了幾分安穩(wěn)。

        洛其剛要伸出手探脈，腕墊上白玉凝脂般的手就嗖的一下不見了。

        薄朔雪：“……”

        他在自己懷里掏了掏，又把長公主縮到他衣服里的那只手抓住，放回了腕墊上。

        面上的嚴(yán)肅也快要繃不住了，只得勉強(qiáng)維持著平靜對洛其道：“請。”

        洛其沒說什么，從容地搭上二指。

        可越探，洛其的神色越是凝重。

        薄朔雪心腔里也跟著懸了起來，呼吸有幾分緊繃。

        等到洛其收回手，薄朔雪才凝神問道：“如何？”

        洛其搖搖頭：“不好。”

        這兩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錘，在薄朔雪心上重重敲了兩記。

        他眼眸微窄，沉聲問：“怎么說。”

        洛其垂眼斂容，細(xì)細(xì)數(shù)道：“體虛，脈弱，神亂，血涼。哪里都不好。”

        薄朔雪緊緊咬住牙關(guān)。

        他先沒接話，低頭看了眼懷里的長公主，緩緩松開束著她腰際的手，溫聲道：“看好了，殿下進(jìn)去歇息吧。”

        郁燈泠真是多一刻也待不下去，立刻從薄朔雪膝蓋上挪下來，用她最快的速度走掉了。

        看著她進(jìn)了屋，薄朔雪才深吸一口氣，勉強(qiáng)壓住自己的心緒。

        這么多毛病，怎么宮中的太醫(yī)一個都瞧不出來。

        究竟是這其中有鬼，還是面前這黃口小兒胡說。

        但，洛其說出的每一條癥狀都是薄朔雪有所察覺的，其實(shí)他已經(jīng)信了大半，但為了求證，只能壓著心慌，淡聲問：“何以至此？”

        “病根有許多。往最長遠(yuǎn)的說，便是，不睡覺。”

        薄朔雪忽地一頓。

        他看向洛其，懷疑道：“她……殿下，一天十二個時辰，有十個時辰躺在床上。”

        洛其被質(zhì)疑，并不慌張，只平靜道：“躺著，便是在睡覺嗎。換句話說，哪怕是閉著眼睛昏睡過去，也并不能說明就是好好地在睡。”

        “人的睡眠分為許多種，可以理解為一座數(shù)層寶塔，在某些層級可以得到妥善修養(yǎng)，而在其它層級，不僅得不到休息，甚至還要遇到一些妖魔鬼怪，‘睡’得越多，反而對身體越是虧損。”

        薄朔雪擰緊眉。

        這話他聽懂了，卻很難理解。

        阿燈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動不動就喊困，可她還是缺覺？

        躺十個時辰都無法安穩(wěn)入睡，到底是什么阻礙了她？

        他對阿燈，還有太多未曾了解的東西了。

        薄朔雪深吸一口氣，微微闔了闔眼：“洛公子實(shí)乃神醫(yī)。那依洛公子之見，眼下該如何調(diào)理？”

        “吃藥。”

        “……”

        薄朔雪掙扎了一下，問道：“能不能爭取食補(bǔ)？”

        “不能。”洛其十分冷酷，“這位病患的身子已經(jīng)虧損到了極點(diǎn)，只是仗著年輕，從表征上看不出毛病。此時但凡有一點(diǎn)小病，便能引發(fā)極惡的后果。”

        薄朔雪臉色白了白。

        他又想起夏烈節(jié)那日，長公主忽然之間虛弱到極點(diǎn)的模樣。

        咬了咬牙，薄朔雪下定決心道：“好，那便用藥。只是，這藥請洛公子盡量配得不苦些，也不能用得過重……”

        “你放心。”洛其收拾著醫(yī)箱，他雖然年輕，但也隨著師父經(jīng)手過不少求上門的疑難雜癥，再難纏的親屬也已經(jīng)見識過了，薄朔雪這般的嘮叨，對洛其而言并不奇怪，淡定安撫道。

        “其實(shí)我方才所說的，都是病患身上的沉疴，近些日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接受了妥善調(diào)理，已經(jīng)有些見好的趨向，因此我不必下猛藥，按著這個方向慢慢調(diào)理便是。”

        薄朔雪長出一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癱坐在木椅上。

        阿燈的身子竟然已經(jīng)到了此種境地。

        宮中那些個太醫(yī)究竟真的是一肚子草包，還是……受了誰的旨意，不能將阿燈的真實(shí)情形說出？

        阿燈一直強(qiáng)調(diào)自己“并無大礙”，對于上一回呂太醫(yī)的診斷結(jié)果也并不意外，究竟是盲目的自信，還是……她也其實(shí)早就知道，這宮中的太醫(yī)，不會給她認(rèn)認(rèn)真真看診？

        越想，薄朔雪胸口越是森寒一片。

        明亮琥珀一般的鳳眸逐漸變得深黯濃稠，他開口道：“洛公子，還有一事，要麻煩你。”

        半個時辰后。

        薄朔雪的院中已經(jīng)收拾出一間新屋，給新來的洛公子居住。

        洛公子拾掇一番，換了身衣袍出來，臉蛋清秀，身形纖瘦，面色紅潤撲撲，看起來就像一個拉長版的奶娃娃一般，招人喜愛得緊。

        站在如風(fēng)如月的薄小侯爺身邊，雖沒有艷過小侯爺，但也別有一種風(fēng)姿。

        院子里的宮女太監(jiān)都忍不住悄悄地看他。

        薄朔雪帶著他朝長公主寢殿去。

        所有宮人都被屏退，幾人在里面說了會兒話，再出來時，洛其神色淡然，薄小侯爺臉色卻有幾分奇怪。

        薄朔雪輕輕握拳，抵在唇邊咳了一聲，對院子里的宮人道：“這位，是……”

        說到一半卡殼了，后面的話似是有些說不出來，難以啟齒。

        洛其倒是落落大方：“我是新來的男寵。”

        “噗——”

        乍受驚嚇之下，院子里到處響起各種錯愕之聲。

        驚恐完了，又覺得理所當(dāng)然。

        確、確實(shí)啊。

        他們一早便在疑惑，這般靈動清秀的長相，又是從前從未見過的生人，突然進(jìn)了宮來，見了長公主一面，就立刻換上了華貴衣裳。

        這可不就是，攀上貴人，一步登天的做派么。

        這套流程他們也不陌生了。

        之前薄小侯爺不就是這般被留下來的么。

        只是，薄小侯爺真是心胸寬廣。

        自己做了長公主的幸臣，還要給長公主介紹新的優(yōu)秀男兒。

        長公主好福氣啊。

        只是不知道，這從此以后，失了獨(dú)寵的薄小侯爺，在這燈宵宮中會如何自處。

        頂著眾人或打量或憐憫的眼神，薄朔雪對他們心里的念頭猜都不用猜。

        他忍耐了一會兒，讓他們看夠了，才揮退眾人，領(lǐng)著洛其回屋。

        宮中風(fēng)云詭譎，不知道有多少算計(jì)。

        既然有人連太醫(yī)都不想給長公主用，又怎會允許她看外面來的醫(yī)師。

        只能先委屈洛其一陣，讓他以男寵身份住在宮中。

        不過……

        薄朔雪瞥眼看了看一旁的洛其，四下無人時，低聲問：“洛公子倒是坦蕩。”

        一點(diǎn)也沒有覺得委屈的樣子。

        “這又不是需要羞怯之事，什么身份都不重要。”洛其通透雙眸看向前方，泛出光芒，“有山珍海味就行。”

        “……”

        原來是餓得兩眼冒光。

        薄朔雪無奈嘆了聲：“洛公子說得對。”

        洛其就這樣住了下來。

        他年紀(jì)小，加之從前都有仆婢服侍，這還是第一次獨(dú)自出門游歷，幾乎難以料理自己的生活，薄朔雪有時看他舉止，都很好奇他是如何活著從那北海走到了京城。

        燈宵宮的下人漸漸也分出了洛公子與薄小侯爺?shù)牟煌��?

        除了必需之事，薄小侯爺幾乎從不主動叫人服侍，極少叫人近身，可洛公子從端茶倒水、到沐浴焚香，都恨不得招四五個仆婢幫他，可見身子多么嬌貴，的確是有當(dāng)面首的資質(zhì)。

        有一回薄朔雪無意走進(jìn)浴室，恰好碰到洛其坐在水池當(dāng)中，長發(fā)浸濕，腦袋上頂著一塊巾帕，三個婆子在幫他擦身，他享受得鼻子都快冒泡。

        這般淫靡情景叫薄朔雪大受震撼，慌亂搖頭，當(dāng)即退了出來。

        很好。

        這下洛其作為男寵的身份是絕不會被揭穿了。

        只是薄朔雪沒想到，洛其真正惹的麻煩還在后面。

        他按著洛其的藥方，自己去熬了藥，屏退其余宮人，獨(dú)自守了幾個時辰，端到長公主面前時，洛其剛給長公主日常探完脈。

        薄朔雪剛走進(jìn)來，郁燈泠聞到藥味，登時警惕，瞪著他，含恨咬牙重復(fù)了一遍：“不喝藥……”

        薄朔雪食言，心里又虛又酸軟，哄道：“阿燈乖，洛公子說了，必須要喝藥才行。”

        郁燈泠迅速扭頭質(zhì)問地看向身后的洛其。

        洛其嘟起嘴，吹了兩聲口哨，平靜地移開目光，望向窗外：“我說，食補(bǔ)也可以。”

        薄朔雪倒吸一口冷氣，后退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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