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孤勇
鉛云壓在樹梢上, 即刻就要墜落下來,京城變天了。
驟然變冷,大風吹得宮女都得結伴而行, 束起袖子擋風。
平慈宮的議事殿門簾被吹得絞纏晃動, 仿若妖風。
長公主端坐在席墊上, 一向懶散的脊背也挺直。
周蓉姍姍來遲。
見了她,先是輕笑,再是抱怨。
“泠兒許久不曾主動踏進平慈宮,今日怎么偏偏挑了這么個不巧的時機。本宮午睡還未醒全呢。”
郁燈泠并不接她那些話,單刀直入道:“放了薄朔雪。”
周蓉微頓, 意味頗深地打量了她一眼, 才道:“青臺侯的事, 本宮也聽說了些。他冒用你的手諭,是被禁軍擒獲, 你怎能這樣不懂事,說到本宮這里來, 難道想要本宮徇私枉法?”
郁燈泠擰了擰眉。
“無稽之談。青臺侯在燈宵宮暢通無阻,所有奏章從不瞞他, 他何曾需要盜用我的印章偽造手諭?何人在背后耍弄權術,陷害忠良。”
“印章?”周蓉揚了揚眉,定定地瞧著她:“你當真不知?”
郁燈泠抿緊唇。她不知周蓉為何如此問,但直覺內有陰謀。
于是警覺地不接話,只道:“禁軍捉人,必有罪證。我要看罪證。”
郁燈泠匆匆回宮, 自是不信薄朔雪當真有罪。
什么欺君,竊國,薄朔雪哪里需要這樣做?他若有此念頭, 郁燈泠恐怕是最高興的一個,根本不用他做什么,她就將自己所有的權柄雙手奉上。
薄朔雪從她這里偷東西?她是絕不可能信的。
她篤信周蓉拿不出薄朔雪偽造手諭的證據,因此直入平慈宮。
周蓉的目光依舊飽含深意,盯了他好半晌,才微微頷首。
“好,你要看,本宮便給你看。”
話落,周蓉擺了擺手,便有一個大太監退出殿外,一刻鐘后,帶著一個木箱回來。
“這木箱之中,便是你要的證據。”周蓉指了指。
郁燈泠蹙眉,雙手套上絲錦織套,將木箱一把掀開。
里面一摞一摞疊著一些令條,郁燈泠拿起一本翻開。
“……五月三日,調玄天門守兵三百人。”
“……五月五日,為查案用,調庫銀二百兩。”
郁燈泠一本本看下去,愈發沉默。
而周蓉在此期間,一直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她。
看她的神情,似是當真不知。
難道真與她無關?
郁燈泠看了幾本,不再看下去了。
站起身,壓低聲音道:“這些,我要帶回我宮中去看。”
周蓉面上的笑容愈發深濃。
“泠兒,你從前都無牽無掛,心中一點成算都沒有,如今卻很有主意。看來,你對這薄小侯爺,當真是很不一般。”
郁燈泠沉默不語。
周蓉又道:“你也不要太執了,這薄朔雪既不聽話,你也不必保他。你宮中不是有兩個寵臣么,多多疼愛另一個就是了。若是不滿意,本宮再替你去尋新的人來。”
郁燈泠答也不答,轉身而去。
身后自有宮人替她挾著箱子,搬進燈宵宮。
路旁的樹被大風刮得獵獵作響,好似即將脫竿而去的旗幟。
郁燈泠令人將門窗全都關緊,獨自點了燈燭,坐在屋中仔仔細細看那些字跡。
的確是薄朔雪的手跡。
有的是奏折上的回復,有的是令條。
全都是以長公主的署名發下去,卻都沒有長公主的批字或印章。
沒有印章。
郁燈泠瞬間明白過來,她方才在平慈宮時已經露餡。
若她提前知曉,她還可以將這些攬在自己身上,只說是自己未曾蓋印,吩咐薄朔雪代勞便是。
但她卻已然暴露了自己的不知情,失去了轉圜的余地。
這確實是偽造無疑。
但薄朔雪為何偽造這些?
郁燈泠沉凝半晌,叫人去搬來正天司的所有文書,對照著木箱內的奏折和令條一一看過去。
越看眉心越是緊蹙。
薄朔雪調用這些兵力、錢財并非私用,而確確實實是用來查案,且收效頗豐。
再看那些案子,那些被處置的人,哪一個不是罪大惡極,哪一個不是亟需待辦?薄朔雪并無過錯,唯一的問題只是他為何要偽造這些內容,且從沒讓她看到過這些案子。
從沒看過……
郁燈泠深吸一口氣。
他定然是故意為之。
私傳手諭這事可大可小,主要看后果。
薄朔雪做的全是好事,哪里有什么惡劣后果,周蓉這般興師動眾,實在是太過夸張,一定另有他因。
那么,究竟是為什么。
郁燈泠思索半晌,從那些文書卷宗上一一看過去,目光在某處停了下來。
幼童失蹤案。
那日,薄朔雪帶著她去聽過這么一場評書,她還清楚記得。
當時她被評書中的橋段勾動,想起一些零碎片段,告訴給了薄朔雪,卻沒想到,薄朔雪當時正在查著這么一樁案子。
那么,那段評書也不太可能只是巧合,或許與這案子也頗有關系。
甚至,可能就是薄朔雪的手筆。
想到評書中拯救世人的“公主仙子”,郁燈泠心忽的一跳。
若那故事當真是薄朔雪寫的,那么這個所謂公主仙子,大約跟她也脫不了關系。
郁燈泠難以描述自己的心緒。
她分明知道這個世界只是一本“書”,她是書中凄慘不起眼的一個配角,而在薄朔雪寫就的故事里,也有她的角色,但她的角色卻變成了最受人愛戴的主人公。
直到此刻,她就算再怎么想要逃避,否認,也無法阻止心海中緩緩浮出的那個念頭。
她被世界厭棄,卻被薄朔雪確切地偏愛。
在那些零散的片段中,周蓉抓了很多人進宮。
郁燈泠當時只記得是很多人,現在回想一番,應當是一些孩子,只是當時跟她年齡相仿,所以在回憶中她并不覺得對方是“幼童”。
那么,是不是因為薄朔雪查到了關鍵,摸到了周蓉的根基,所以周蓉迫不及待地動手?
郁燈泠死死抵著額頭,仔仔細細地回想著薄朔雪離開前的面容,可每次回想,都像是在煙霧中伸手去抓一片浮云,到手就消散了。
她那時腦海中一片空白,手腳也麻木,此時竟想不起來當時薄朔雪的神色,也就無法從中找出他一絲一毫的交代。
他究竟打算怎么做。
難不成就這樣一腔孤勇地將自己送進牢獄?
不可能。
薄朔雪絕不是這樣愚笨之人。
她能幫他什么?
郁燈泠在心中一遍遍告訴自己要相信他,可難道,她能拿住的就只有這么一點渺茫的希望?
翌日,長公主臨朝。
在朝堂之上,長公主大發雷霆,但卻更像是無理取鬧,因為許多脾氣發得毫無道理。
但長公主本就聲名在外,并非什么好脾氣的人,因此大臣們也沒有多少懷疑,生生受了。
只是長公主卻變本加厲,指著幾個人罵得狗血淋頭,當場摘了烏紗帽。
撤職可就是大事,朝廷的官員三年一選,五年一升,到了能入京述職的級別則是十年一換,若是當真撤了這些人,要從哪里去填補?
突然發難一個兩個還好,但長公主卻一點就是十幾個,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若不是老丞相拼力勸誡,恐怕滿朝文武都會被長公主當場罷免。
長公主這般胡鬧,自然引起不滿。
有幾人對了對視線,一同上前一步進諫。
可剛駁斥了沒幾句,長公主卻后退一步,甩袖捂住雙耳,倚在龍椅上,閉眼捂耳不聽。
這……
跟胡攪蠻纏的人要如何講道理。
好在,長公主雖然確確實實下了令要革職,但并未下旨,因此還可轉圜,于是那些倒霉被點到的大臣紛紛回家去禁閉思過,洋洋灑灑寫下幾大紙自述罪狀交給正天司,由正天司審核無誤后,再交給長公主查辦。
若是長公主點頭同意,這些人便又可官復原職。
保住烏紗帽自然是頭等大事,因此接下來的十數日,朝中至少一小半大臣都在為此忙忙碌碌,根本考慮不了旁的事。
再加上這些大臣又是朝中任職多年,樹大根深,總免不了有許多人情可托,所以正天司的門檻差點被踏平,來人絡繹不絕,要求司員萬事不管,先處理這些大臣的事,于是正天司人人為此忙得不可開交。
朝廷權力中心的這套機構被郁燈泠折騰得人仰馬翻,青臺侯被收押的事自然要延后處理。
薄朔雪還未來得及被送進牢獄,這十數日都只關在禁軍的高樓中,相當于軟禁。
雖然手戴鐐銬,時時刻刻有人看押,但總比監牢里舒適許多,也不曾受什么罪。
薄朔雪頗覺奇怪,不過并未深究,直到有一日,房門被打開,長公主站在門外。
“阿燈……”薄朔雪晃了晃神,旋即凝眸,“殿下。”
郁燈泠臉色冷然,邁步跨過門檻。
“殿下竟會來看我,實在驚喜。”薄朔雪跟著進去,一步步邁得鄭重,緊緊看著她的背影,語調卻輕松。
郁燈泠轉身,定定瞧著他。
周圍到處都是看守的人,有許多話,不能在這里說。
但是她又不能一句話都不說。
她忍不住。
因為受不了,因為實在想念,所以非要過來看看他不可。
郁燈泠盯了他半晌,終于開口問。
“那日,你說什么?”
薄朔雪微愣:“哪一日?”
郁燈泠神色更冷:“蜀黎郡那一日。分別之前。”
她沒聽清的那句話,惦記至今。
薄朔雪回神,含笑看她。他的目光好似蜜糖融絲,好似風牽著紙鳶纏過樹梢,好似金色的錦鯉在白云的倒影里打挺扭身。
“我說,”薄朔雪輕聲開口,“要請阿燈收回成命,因為我仍然決定,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永遠永遠心慕于阿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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