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女人的抽泣聲還在繼續，她環顧四周，看到身后立著一面宏偉莊嚴的石雕影壁，上面雕著幾只嬉戲的孔雀，那開屏的尾羽上點綴著在陽光下熠熠反光的綠色琉璃，它們眼中鑲嵌的藍寶石盡顯宮殿主人的雍容華貴。

        那眼神，好似在睥睨著這個不速之客。

        笑笑顧不上欣賞影壁精細的雕工，那抽泣聲越來越大，甚至出現了一些哭鬧聲，笑笑這才聽出這不止是一個人在哭。

        聲音是從影壁后傳來的，她打算到后面一探究竟。她小心翼翼的往影壁邊緣挪去，生怕自己被發現。走到影壁邊緣，她想要探出頭去先打量一眼，聰明如她，突然想到：“這樣一個太陽高照的日子，不能讓自己的影子露餡兒了，要小心著點兒。”她低頭看看自己的影子在哪個方向，這一看，她全身汗毛倒豎驀地出了一身冷汗。

        她，沒有影子。

        “……我這是，死了嗎？”她腿一軟，顫顫巍巍的蹲了下來，伸手去扶身側的影壁。

        卻扶空了。

        她呆呆的緩緩再次伸手去摸，而微微顫抖的手指卻觸不到那本該摸起來有些粗糲的影壁表面。

        笑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靜下來，心里想著：“也許，這只是個夢？或者，這只是短暫的神魂出竅？那我的靈魂為什么會被送到這里？如果死了，總該下地獄的吧，地獄，總不該和淞南皇宮長一個樣子吧……”她抬頭四處望了望這里的建筑風格，“皇帝老兒要是把皇宮建成地獄的樣子，他祖宗都得從墳里爬出來抗議。”

        想通這一關節，笑笑便安下心：“既來之則安之，先去瞧瞧那邊在哭些什么。”她手撐膝蓋站了起來，仍是小心翼翼的往影壁另一側繞去。

        悄悄探出頭去，看見后面是個很大的庭院，院子里站著一群人，哭聲就是從這里傳來的。這群人明顯境況不妙，每個人頭上都套著麻袋，雙手縛于身后。

        院子中央豎著一個不知作何用處的高大的木架，架子前擺著兩把檀木太師椅，其中一張上坐著一個人，背對著笑笑的方向，看不清楚模樣。但很顯然，這人位高權重，旁邊還立著隨時伺候的宮人與侍衛。

        “殿下還等什么呢，錯過吉時就不好了，開始吧。”說話的是一位站在一旁的宮人，體格精瘦，頭發灰白，看起來已經上了年紀。雖說他只是隨侍的宮人，但他的語氣卻好似眼前的這位殿下在他的眼里毫無權威。

        “吉時？”笑笑抬頭看了看日頭，這正午的陽光高照，正是……處決犯人的吉時。她心里一緊，又望向稍遠處那群被麻袋蒙面的人。這群人身著臟兮兮灰布衣裳，緊張的擠在一起，生怕自己第一個被揪出來處決。

        等等，灰布衣裳？

        笑笑瞇起眼睛，試圖看清楚這些人的衣衫，但越看心里越害怕：“這些，這些人身上的衣服，好像，好像和我家傭人的服裝很像啊。”之所以沒能一眼認出來，是因為他們身上的衣服都又皺又臟，好似穿著衣服在地上滾了幾天都不曾換洗過。

        坐在太師椅上的這位殿下還在慢條斯理的喝茶，直到旁邊那位灰頭發宮人催了三四遍，他才大夢初醒一般將手中的茶盞放到一邊，輕聲說：“開始吧。”

        他這句話就如同返老還童的神藥，讓那位宮人頓時精神一振，聲音里滿是壓抑不住的激動：“是，殿下。”他轉頭大聲喊道：“把人押上來！”

        接著，三個帶著麻袋頭套的人從人群后面被押了出來。看到這三人的身型與衣著，笑笑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瞬間就涼了。

        “是爹娘和阿星！”笑笑顫抖著小聲喃喃道。

        三人沉默的被押送到了木架下面，一個侍衛在木架上掛了三條麻繩繞的繩環。笑笑這才看明白了，她瞪大了眼睛，雙手扣的死緊。

        這是，絞刑啊！

        “我，我該怎么做……”笑笑左右尋找著能用的東西，但眼看著三人要被推上架子，她不顧一切的沖向一旁站著的一個侍衛，試圖搶奪他身上的劍來救人。

        呼的一下，她從侍衛身側撲了個空。她徒勞的再一次次抓向劍柄，但她的身體如空氣一般穿過實物，什么都握不住，也根本沒有人看到她。

        “怎么辦，怎么辦！”笑笑抓著裙子，如無頭蒼蠅一般轉圈。眼見三人被推上木凳，小魏星害怕的嗚嗚哭了起來，嘴里好似被塞著東西，連哭聲都不甚清晰。笑笑慌亂的掃視四周，忽然，一個熟悉的臉孔闖入視野，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坐在太師椅上的所謂殿下，是李炎。

        她輕輕抽了一口氣，不敢去想李炎和這一切到底是產生了怎樣的關聯。她踉蹌著沖向李炎，跪倒在他面前，大聲喊著：“停下，快停下！”她試圖抓住李炎的衣服，試圖搖晃他的身體引起注意，但是沒有人能注意到這團空氣。

        三人步履踉蹌地被推上木凳，麻繩套上他們的脖子。

        只聽父親魏長青沙啞的嗓音說道：“落琳，兒子，別怕，很快，很快就會結束的。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母親顧落琳也嗓音沙啞，好似哭了好久一般，她輕輕說道：“青青，我不怕的，我們一起走，路上好歹有個伴兒。我，我只是有些擔心笑笑，她一個人留下會不會孤單，會不會害怕……”

        魏星好像也想說些什么，但是嘴里只是不住的發出嗚嗚的哭泣聲。

        “沒事的，”父親輕聲安慰道，“笑笑向來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她一個人也會沒事的。這輩子能和你一起走這一程，我無憾了。”

        笑笑的情緒逐漸崩潰，搖著頭喊了起來：“不是的，我，我有事的，我一個人不行的……”她搖搖晃晃的站起身，站在本該是這群人視線的中央，失控的嘶吼：“啊啊啊啊啊！你們都聾了嗎？！都聽不到嗎？！”

        陽光炙烤著大地，空氣干燥無味，點點塵埃漂浮在空氣中。視線變得模糊，淚水不受控的涌了出來。

        好痛，心好痛，頭好痛，連手指，都好痛。

        為什么讓我看到，卻也讓我什么都做不了。

        “行刑！”灰發宮人尖著嗓子不帶溫度地喊道。

        “不！！！！”笑笑撲向娘親，想要阻止侍衛抽掉她腳下的凳子。“啊啊啊啊！！！”笑笑痛苦的嘶叫著，聲音早已沙啞。她跪在地上徒勞的想要抱住娘親的雙腿，想要將她托起來，卻只能看到娘親的雙腿在自己虛無的懷抱中痛苦掙扎。她又爬到父親和阿星腳下，努力想要抱住他們的雙腿，托起他們的生命。

        但一切都是徒勞。

        “不，不要！！！求求你，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她如困獸一般跪在地上失控流淚，握緊的拳頭一拳一拳狠狠砸在自己的腿上，因為除了自己，她什么都觸不到。

        不斷痛苦掙扎的三人漸漸平靜下來。

        笑笑脫力的低垂著肩膀跪在地上，忽然仰起涕淚模糊的臉，訣別一般看著頭頂懸掛的三人。無風的正午陽光里，三人一動不動的掛在了那里。周圍顯得是那樣的安靜，人群中一直不停的抽泣聲被空洞的寂靜壓垮湮滅。

        這個世界，一直都是這么安靜的嗎？

        一只純黑色的蝴蝶晃晃悠悠的飛落在顧落琳的鞋尖，又晃晃悠悠起飛，撲閃著翅膀，停在半空中。

        在笑笑看不到的地方，那蝴蝶好似落在了她的頭頂，忽閃的翅膀如一只溫暖的大手一般撫摸著她的腦袋。

        笑笑眼前的淚水混著耀眼的日光，扭曲了三人凝固的身影，扣緊的拳頭早已扣進肉里，掌心一片血肉模糊，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不斷抽動的胸腔，用沙啞的嗓音告別道：“爹，娘，你們，你們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不管怎樣，我都會努力活下去。阿星，你別害怕，和爹娘一起，你一定會沒事的。我，我會為你們報仇的。不管追到天涯海角，我都會為你們報仇的。”

        而后，她抬起胳膊一抹臉上的淚，仰頭狠狠望著蒼天，伸出血肉模糊的手不屑指天，對著那未知的始作俑者，憤怒嘶吼道：“你還有什么本事，都使出來呀！你還能對我做什么，你還能拿我怎樣！！”

        霎時間，萬里晴空響起一聲驚雷，呼啦啦的下起了一場毫無預兆的大雨，用劈頭蓋臉力量的沖刷大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只見女孩一身狼狽的跪在雨里，瘋了一般仰頭大笑。

        笑天地命運，笑世事無常。

        一片濃密白霧驟降，在這湮滅一切的霧中，笑笑忽然失去知覺暈了過去。

        待她再次睜開眼睛，卻又是一番陌生天地。

        這是一個看起來尤為陌生的山林，四處打量一圈后，她確信自己從未來過這里。經過了上一段經歷，這次她不再慌張。她發現自己在這里不僅觸不到周邊的物事，甚至連雙腳都漂浮在半空中無法著地。

        越來越像一抹游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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