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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雖然希望渺茫,但我想試試。


黎宵說話向來肆意,從來不會顧及他人的感受。
  就算是面對蘭公子偶爾也會口不擇言,何況正在對面接受這一番話語洗禮的是我。
  ——一個他從未放在眼里,甚至巴不得立馬消失在眼前的人。
  想來黎宵今日的怨氣這般深重,大概還夾雜著一些沒能如愿的遺憾。
  上一次的大出血,若非及時發現送醫,我真的差點就沒命了。
  從前在家時,我就很少吃飽過。倒也不是親生父母苛刻不給我飯吃。而是整個村子都少有人能吃飽飯。存下的一點糧食當然要緊著家里的成年男子。至于家中的孩子,只要餓不死,總還是會有的。
  后來輾轉入了樓里,飯食倒是日日發放。可是我初來乍到,生得瘦瘦小小,一看就是很好欺負的模樣,又是單獨一個,游離在小團體之外。幾乎是剛捧上飯碗便被一左一右夾在中間,搜刮了個大半。
  肉是完全剩不下的。
  就著一點殘湯和碗底留下的白飯,勉勉強強也就是把那一點饑餓扛過去了。
  不過有一點是好的,基本上那些人搶了我的飯,就很少會再出手打我,也許是我這樣逆來順受的樣子叫人失去了搓磨的興趣。
  總之,我漸漸能夠在晚上放松下來。
  而不是像一開始那樣,隔三差五就會在半夢半醒間突然被人拖起來,然后扔到角落里莫名挨上一頓胖揍。那些人打人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我知道,歸根結底也就一句話,心情不好,剛好又看我不順眼。
  那時候的我因為惴惴不安,所以整夜整夜的不敢閉眼。等到好不容易涌上一點睡意,也就到了該起床的時候了。
  好在這樣的日子也就過了約莫一個月,管事就帶著蘭公子來挑人了。
  按照管事的話說,我這是撞了大運,祖墳冒了青煙,才能得著蘭公子那般人物的青眼。
  管事的一番話,我聽得似懂非懂。
  腦海中依舊浮現屋后一片光禿禿的土丘,在我們那里,人死了通常就是裹了席子往地里一埋,然后在平地上堆起一座墳包。不過那也是我更小一些時候看見的事情了。
  我離開家鄉的那一年,隔壁家的李嬸沒了。席子都沒裹一條,她家男人直接挖了個坑就給埋了。
  我是親眼看著李嬸被放進坑里的。
  前幾天還扶著門框笑著朝我招手的婦人,一眨眼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原本就消瘦的面頰,看著像是只剩下一張薄薄的皮,緊繃繃的勒著骨頭,板正正的,像是蠟燭光滑的表面。
  她的嘴唇干癟癟的向外拉扯開,露出里頭幾顆干枯如白色碎石的牙齒,徹底失去光澤的渾濁眼球深陷在合不上的眼皮之間,呈現出古怪的形狀。
  我悄悄立在墻后頭。
  不知是不是角度原因,當我鼓起勇氣往地上躺著的李嬸看過去時,總覺得李嬸那雙怪異的死人眼睛,也在朝我這邊直愣愣的瞅著。
  我狠狠嚇了一跳,先前的那一點好奇心當即消失了個干凈。
  因常年挨餓而總是行動緩慢的身體,在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氣。
  我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回了家中,然后在娘親訝異的目光中一頭撞進了她的懷抱。
  我一聲聲地在口中喚著娘親,也不說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把娘親擔心得夠嗆。
  后來,等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全身都已經被冷汗打濕。
  娘親心疼我,替我用熱水擦了擦身,又用家里僅剩的那一條破棉絮把我裹了又裹。
  “睡吧,睡一覺就好了……”母親輕輕柔柔地說道。
  我也確實累了,可就是怎么都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是李嬸死不瞑目的臉,面皮緊繃繃的,像是張到極致的鼓,隨時可能撕裂開來,從里頭鉆出一個同李嬸完全不相干的怪物來。
  我實在睡不著,只好央著娘親唱歌給我聽。
  在那之前,我已經很久沒有向娘親提出過那個要求,只因為唱歌其實也是個力氣活兒。我想,娘親已經把能給的都給了我,自己不應該再額外要求什么。
  可那天我實在是太怕了,身上又冷又難受,我覺得自己說不定也要像李嬸兒那樣死掉了。
  娘親看著哆哆嗦嗦的我,心疼地將我摟得更緊了些。
  然后啞著嗓子輕輕哼唱了起來。
  其實娘親只會唱一首歌,也是從別處聽來的,曲調兒記得很清楚,但歌詞兒只學了個大概,隨著時間的推移,每一次唱得好像都不太一樣,到最后只剩下了咿咿呀呀的調子。
  可盡管如此,這曲子仍是我單調的童年里難得的珍貴回憶。
  后來,我終于在娘親熟悉的歌聲中慢慢松懈下來,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
  期間像是做了許多混亂不堪的夢,身上一時涼一時燙的,等到醒過來,竟然已經是三天以后。
  我發了寒熱,整整三天,高燒不退。
  家里沒錢給我看病吃藥,就只能使些民間的土法子不至于干熬著。
  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天,娘親激動地差點昏死過去。

  爹則蹲在門框邊背著身子偷偷抹淚。
  我這一病,原本就瘦瘦小小的一個人真就成了皮包骨。
  在水碗中瞧見自己的模樣,都不由得被自己嚇到,想起李嬸兒可怖的死狀,只覺得心有余悸。
  真的是就差一點……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這話興許是有道理的,因為就在我醒過來的隔天,就有消息說,村里來了幾個相看姑娘孩子的。
  其實也就是人牙子。
  換做稍微好一些的年頭,村子里的人恐怕都不會讓他們進來。
  可是這年頭,能夠被賣出去說不定還能謀條生路。
  人牙子在村口的時候,我就聽說了消息。這事兒爹娘自然也是知道的。
  娘親無論如何都舍不得。
  爹卻望著村口的方向緊鎖著眉頭,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我看到村口楊二伯家的細丫頭被送出了門,人牙子牽過細丫頭,隨手將一串銅錢遞到了楊二伯手里。
  細丫頭一開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等到被陌生人拉扯著往河岸邊走,才后知后覺地哭嚷出聲。
  楊二伯就像是沒聽見似的,只管低頭專注地數著手里拿一串銅錢,來來回回。
  隔著好一段路,細丫頭的聲音都已經聽不見了,楊二伯都沒有抬頭。
  我把楊二伯家的事情,包括那串數不清的銅錢一并講給了爹娘聽。
  他們都沉默著,好一陣沒有反應。
  在他們沉默的空隙,我抬頭看向院子角落里的一棵枇杷樹出了神。
  這棵樹來歷不明,似乎是自己從墻縫里鉆出來的。
  枇杷樹冒頭的那一年,剛好娘親懷上了我。
  原本要被爹鏟掉的小樹苗苗,在娘親的請求下保留了下來。
  娘親覺得好歹也是一條生命。她是個善良的人,想給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積福。
  爹說,那棵樹長得不正,留著也養不活,活下來也結不了果。
  但是架不住娘親的再三懇求,于是就留了下來,也不施肥也不澆水,就等著它自生自滅。
  沒想到的是,這棵枇杷樹真就這么堅強的活了下來。
  不過,就像爹說的那樣,樹是活了下來,可一直都不見結果。
  我不懂這些,小時候單知道這是一棵枇杷樹,就總是央著母親抱我去看樹上有沒有結果子。
  后來學會走路以后,就自個兒搬了個小馬扎,放在樹旁。
  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小馬扎上,含著指頭眼巴巴地往細細的樹枝上看。
  每當有人路過問我在干什么,我就回答說看枇杷。
  時間長了,大家都傳言我爹娘生了呆娃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院子里的那棵小樹杈子,也不知道和其他孩子一起去玩。
  偶爾有鄰村的來串門,路過我家門口看見籬笆墻里的一人一樹。
  便有我們村子里的人主動開口解釋,他是在看枇杷呢。
  久而久之,村里人就漸漸開始用枇杷樹下的來指代我,后來嫌麻煩就直接簡化成了枇杷。
  連帶著爹娘也開始這么喚我。
  “枇杷,你怎么想的?”
  爹啞著嗓子的問話將我從過去的回憶中喚醒。
  我瞅瞅那棵樹,又瞅瞅神色哀愁的娘親,最后才又將視線挪回到爹的臉上,與他對視。
  男子厚黑的面龐灰撲撲的,像是蒙著層洗不去的黃土。
  我知道那其實不是真的黃土,而是一種土色。
  在這個村子里,幾乎人人如此,或多或少,或輕或重。
  我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吃飽飯是什么時候了。
  我說:“爹,我想試試。分開吃飯總比一家人一起餓死的好。”
  娘親聽到我的話,先是有些不可置信想要起身阻止些什么,可是聽到后半句,又像是陡然被抽干了力氣一般的,捂住臉哀哀地哭泣起來。
  我沒有哭。
  我小的時候,每每難過流眼淚都是娘親拍著我的背安慰我。
  現在時候到了,該是我來為娘親做些什么了。就是不知道,我這個樣子,那些人牙子看不看得上。
  事實證明,我確實沒有多慮。
  那群人里的領頭的那個看見我弱不禁風的瘦小模樣,顯然不是特別滿意。但是上上下下檢查了我一番,確認了沒有什么毛病,又看在我表現得異常乖巧的份上,最后還是點頭收下了這件貨品。
  看到領頭的人牙子交到爹手中的銅錢,與楊二伯家收到的并無什么不同時,我這才卸下了那顆惴惴不安的心。
  之前還擔心,對方會因為我糟糕的模樣,克扣本該交到爹娘手中的銅板。
  這樣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離開院子前,我最后看了眼角落里的那顆枇杷樹。
  我是看著它一年年長起來的,雖然大家都叫它枇杷樹,從前的我卻一次都沒有見過上頭結出枇杷,更不用說吃了。
  原本以為這輩子見不到它結果了。
  可是,此刻隔著這個我從小長到大的小小院子,我卻分明望見了那繁茂的枝葉間晃動著的小小青影。
  “枇杷。”我禁不住脫口而出。

  聲音太輕,沒有人注意到我說了什么,除了娘親,她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接著似乎也是一愣。
  爹那邊默默地接過了那串銅錢,沒有多看第二眼。
  我就說嘛,攏共幾個子,看一遍也就清楚了,根本不需要像楊二伯那樣翻來覆去地數,數來數去也不見得多出個一枚兩枚。
  爹一定也是這么想的。
  我們不愧是父子,所以想到了一處去。
  我對爹娘說,我走了。
  但是沒有說再見。
  因為我也不知道到底還能不能再見。辦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輕易說出口,這是娘從小教我的道理,我記得很清楚。
  人牙子是開船過來的。
  我被領到船邊的時候,細丫頭還在哭,只是哭聲小了,只有兩個瘦瘦的肩膀頭子一下下地抽動著,像是委屈極了。
  船上還有幾個不認識的孩子,應該是從別處帶來的。
  要開船的時候,岸上遠遠地忽然跑過來一個人,竟然是我娘。
  我娘急匆匆地奔過來,頭發都從包頭巾里散落出來,垂在同樣灰撲撲的臉上,既狼狽又好看。
  我從來都覺得,娘親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與相貌無關。
  “枇杷。”娘親用因為奔跑而微微發顫的聲音說道,一邊從捧起的衣兜里摸出三枚青色的果子。
  是我剛才在枇杷樹上看到的那種果子。
  “枇杷。”娘親又重復了一遍,然后飛快地將果子塞進了我的手里,用力地攥了攥。
  我一時恍惚,竟有些分不清娘口中剛才喚的,究竟是我,還是我手中的果子。
  尚未成熟的果實攥在掌心,猶如三顆光滑的卵石,親密無間地湊在一處。
  湊近了才能依稀聞到很淡很淡的香氣,透著點類似青草汁液的酸澀。
  船很快駛離岸邊,娘親的身影卻一直立在岸邊沒有離開,變得越來越小,直至變成記憶中一抹模糊的殘影。
  我叫枇杷。
  包括爹娘在內的所有村里人也都叫我枇杷。
  但我其實還有別的名字。據說還是當年,我剛出生的時候,娘親特意托了相熟的小姐妹,請求遠在外縣當教書先生的表哥幫著取的名。
  只是枇杷枇杷地叫得久了,便不再有人想起那個名字。
  于是,連我自己都忘了。
  這一年我九歲,擠在幾乎陌生的一群人中間,隨著船只在水上悠悠的晃著,不知道自己會去哪兒,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得來。
  但我依舊很高興。我走了,家里非但平白多了一串銅錢,還憑空少了一張吃飯的嘴,爹娘的日子一定會好過許多。
  除此之外,我還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枇杷。小小的不起眼的樣子,與我還真有幾分的相似。
  我想著要把東西收起來藏好,留著當個念想。以后想爹娘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可惜,船開到半路上,就全沒了。
  我還因此生平第一次地挨了外人的揍。
  很痛,痛的想死。
  但我知道我不能死,因為我不想成為死去的李嬸兒的那個樣子,更因為我不能讓人牙子找到由頭把已經給了爹娘的銅錢再給要回去。
  后來,不能死的理由又多了一條。
  我想好好長大,并且期待著,未來能夠變成蘭公子口中很好很厲害的人。雖然希望渺茫,但我想試試。
  可是為什么……
  每當我覺得事情已經開始向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黎宵就會像現在這樣,懷抱著滿滿的惡意,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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