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記憶中,這也是除了娘親之外第一個這么抱著我的人。
那一天,黎宵終究還是沒能留宿在蘭公子的房間。
而是在隨從眾星捧月般地護衛下,乘上了回府的轎輦。
臨走前少年那副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實在是再令人愉快不過。
尤其想到黎宵被一群身高體長的鐵塔大漢,護小雞崽兒似的圍在中間,面對周圍著一口一個少爺小心,保重身體啊,是渴了還是餓了……諸如此類細枝末節的噓寒問暖時,那張雪白的面皮因為羞恥而漲得通紅時,我簡直要忍不住笑出聲來。
“想什么呢,這么高興的樣子?”
耳畔忽然響起蘭公子的溫和的話音,我這才發覺自己竟然在練字時走了神。
筆尖落在紙上長久沒有動作,漾開挺大個的墨點子,放在那一排排說不上有多好看但勝在中規中矩的文字之間,看著十分的突兀。
我當即手忙腳亂地擱下筆想要站起來,為自己的不用功向蘭公子認錯。
后者卻只是輕輕地按了按我的肩膀,示意我不必起身,然后自己另外在桌子旁的一把扶手椅中坐下,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目光并不含責怪的意味,我卻像每一個自覺做錯事的孩子那樣,在公子的注視下羞愧難當地低下了腦袋。
“枇杷,還記得我留下你那天,同你說過什么嗎?”平靜的話音,很是語重心長。
我聞言不覺心神一震,一時間更是慌亂到了了極點。
這個時候突然舊事重提,令我不得不多想,莫非是我的表現太差,沒有通過公子的考核,所以現在要趕我回去?
“我……”
我心中的萬分的驚慌,心里念著公子這些日子以來對我的好,還有自己不爭氣的表現,只覺得萬分不舍。
本能地開口想要說些什么,結果一張嘴,反倒是眼淚先一步涌了出來。淚水濕噠噠地掛在面頰上,一時間視線模糊,竟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這下,我更是慌得不行,手指胡亂地擦過臉頰。
同時禁不住在心里鄙夷自己,如此不爭氣的晦氣模樣,無怪乎蘭公子這般良善溫柔的人都看不過眼。
……真是活該啊。
我在心中頹然地想著。
這時,耳畔忽然響起輕輕的嘆息,接著我擋在自己臉上的手掌被輕輕拉開。
取而代之的是帕子柔軟的觸感。
蘭公子一邊好脾氣地幫我擦掉臉上的淚水,一邊有些無奈地說道:“這么大個孩子了,動不動還哭鼻子啊?也不看看自己手上有什么,瞧瞧,擦來擦去,結果還給自己擦出個大花臉來了。”
公子這樣一說,我才想起方才練字時沾在手上的墨水,怕是遇到熱乎乎的眼淚一下子全都溶化涂在了臉上。
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更沮喪了。
憊懶偷閑不說,還平白弄臟了公子的一條手帕……怎么會有我這樣蠢笨、這樣扶不上臺面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個什么烏漆麻糟的鬼樣子。
更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又該何去何從。
蘭公子就在這個時候,忽然開口了,仍舊是那種不徐不疾的溫和語調,此時還帶上了些許的笑意。
他說:“好了,今天就先練到這里吧,去把臉和手洗洗。剛才管事差人送了一盒點心過來,你看看有沒有什么喜歡的。”
蘭公子用的是哄小孩兒的語氣。
我聽出來了,不由地有些奇怪:“公子……公子是不打算、趕枇杷走了嗎?”
我的嗓子發干,眼睛周圍熱乎乎的,應該是已經腫了。
蘭公子聽到這話,似乎是有些驚訝,又定定地瞧了我一會兒,探身過來很輕地捏了捏我的鼻子尖兒,然后瞇著眼睛輕笑道:“我什么時候說過這種話了?”
“那剛才公子說那天的事情……”
“噢,那個呀。”蘭公子像是才意識到了什么,平和地解釋道,“我是想提醒你,以后莫要動不動就在人前低頭。尤其……是在我的面前。”
最后一句,蘭公子略微放緩了語速,一雙波光粼粼的眸子里寫滿了鄭重其事。
聞言,我只覺得心里眼里皆是溫熱一片,忍不住又想低下頭去。可是想起公子才說過的話,就硬是生生梗著脖子憋住了。
唯有大睜著紅腫的眼睛,竭力不讓眼淚再次滾落下來。
我沒辦法一下子擺脫無能的現狀,但至少可以讓自己看起來不再那么軟弱。
正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子漢大丈夫哪有這么容易哭哭唧唧的。
我一遍遍在心底自我催眠著,一邊將牙關咬的死緊。直到再次聽見蘭公子輕微的嘆息聲。
還在怔愣間,我的整個人突然向前,隨即被攬進一片柔軟的熏香之中。
那香氣我再熟悉不過,是蘭公子身上的……我頓時僵硬了身體,在蘭公子的懷抱中簡直慌得手腳都不知該怎么放。
蘭公子雖然不止一次地摸過我的腦袋,這樣上手抱我卻還第一次。
記憶中,這也是除了娘親之外,第一個這么抱著我的人。
“好了好了,想哭就哭吧。”蘭公子邊說邊一下下地撫著我的后背,好聽的聲音自上方傳來,“真是個傻孩子,都是已經說好的事情,怎么會說變就變呢?一肚子的心事,這樣下去可是會長不高的。”
真的很難形容,我在聽到這些話之后的感受。
本以為自己會感動到當場痛哭流涕。
可事實上,我竟然一點眼淚都擠不出來了,反而是嘴角壓都壓不住地上揚起來。
因為,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太高興了!
能夠被蘭公子這樣溫柔地抱在懷中,能夠這么近距離地感受對方的溫度,能夠被這樣柔軟的話語包裹起來。
我像是擁抱一個不期然的美夢那樣,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深深祈禱著這一刻可以無限地延長。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有結束的時候。
蘭公子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完全是出于自身的善意,他覺得我可憐、年紀幼小,所以值得同情。
我卻不能因此而自以為是,誤認為自己真的是討了對方的喜歡。
就算是同樣身處在這見不得光的地方,我和蘭公子,與蘭公子和黎宵之間終究是不同的。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從蘭公子的懷中,小心翼翼地掙脫出來。
蘭公子自然地松開了手,他今天穿了身墨藍的外衣,倒是看不出有沒有沾到我臉上的墨跡。
再次對上那雙含笑的好看眸子時,我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感覺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明明這也不是第一次在公子面前出洋相了。
我還在琢磨著該說些什么,把自己心里的那點不自然遮掩過去。
蘭公子已經移開案上原本擺著的筆墨紙硯,將一個竹編的精巧食盒放在了桌上。
“哭也哭完了,還不趕緊去洗洗手。”
對啊,洗手……還有洗臉,我差點都忘了還有這茬兒!
我立刻重重點頭,并且清晰地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管事送給蘭公子的點心自然是好的。
一個個整齊地排列在小格子中。上頭點綴著時新的水果,底下還鋪著雙層的荷葉。糕點的香味混合著葉子的清香,讓看起來本就精致小巧的點心更加令人垂涎欲滴起來。
我卻是因此而犯了難。
咽了半天口水,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蘭公子似是不解:“一樣都不喜歡?”
我再次搖頭,實話實說:“這些點心看起來都太好看了,實在是舍不得下口。”
蘭公子哦了一聲,笑笑地看著我:“是因為選不出來更喜歡的,所以最后干脆一個都不選?”
我琢磨著蘭公子話里的意思,覺得對方可能是誤會了。
“嗯,與其說是選不出喜歡的,不如說是枇杷不想浪費了這些點心里的任何一個。”
我斟酌著回答,頗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本來也不是特別喜歡甜食,好吃壞吃都是一樣的吃。既如此,還不如送給懂的人品嘗,也不算白費了。”
蘭公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枇杷以為怎么樣才算是懂的人呢?”
聽到這問題的同時,我的腦海中忽地浮現一雙墨玉色的眸子,少年雪膚灰發,明明生著一張討喜的臉,卻總喜歡做出一副討人厭的嘴臉。
這么說來,好像確實有挺長時間都沒有看見過黎宵登門了——明明從前總恨不得能從早到晚賴在樓里不走的。
莫非,是上次真的傷到了身體?可是真的有人會因為流鼻血而一蹶不振的嗎?
我的腦中閃過一連串問號,蘭公子見狀于是問道:“看你的樣子,是想到了什么人嗎?”
聽到這話,我禁不住噎了一下,隨即搖頭否認:“不,只是想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以及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我摸著自己的鼻尖有些心虛地回答,并且在心里默默補充完后半句。
“其實,都是一樣的。”蘭公子忽然道,“無論是精美好看的點心,還是冷硬發干的饅頭,對于人類而言,第一要務都是作為能夠入口果腹的食物。吃飽了才會有吃得味道更好的食物的愿望。”
——所以說,對于活著本身來說,好吃其實已經是額外的需求,更不用說食物的造型、花樣、繁多的種類與包裝。
蘭公子娓娓道來的一番話,只叫我聽得云里霧里,兀自張了張嘴,又不知究竟該從何問起。
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枇杷愚笨,實在是不明白公子所言。”
看著我虛心求教的眼神,蘭公子仍是微笑,眼中卻似閃過一抹難以捉摸的暗色,極快的,猶如飛鳥落過水面時投下的一道影子。
他說:“枇杷,你有沒有想過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
我一怔,怎么一句話的功夫憑空又多了一個問題出來,竟然還是沖著自己來的。
我先是誠實搖頭,想了想終于還是回答說:“世道艱難,雖然我并不知道人究竟為何而活,但我想許多人能夠活著已經很不容易了。所以于我這種人而言,活著就是活著,能多活一天也是賺到了。”
說完,我頗有些羞赧,雖然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但聽起來未免少些了志氣,我猶豫著要不要再補充些什么。
卻出乎意料地看見,蘭公子贊同地點了點頭。
“是啊,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呢?”青年低聲喃喃著,隨手從盒子里取過一枚點心,一直遞到我的嘴邊。
我愣了一下,隨即抬手接過,在蘭公子的注視下咬了一口,外酥里內,清香的果味混合著淡淡的奶香。
“怎么樣?”
我頂著蘭公子期待的目光,鄭重點頭:“不是特別甜,所以很好吃。”
“那就好。”蘭公子說著,又伸出手,不過是從我的面頰上取了塊酥皮的碎屑下來,接著輕聲叮囑,“慢慢吃,記得留著點肚子給晚飯。零食意思意思就夠了,要想長個子還得靠正餐。”
聽到最后一句,我不由得多看了蘭公子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公子是嫌棄枇杷現在太矮了嗎?”
蘭公子笑了:“怎么會呢?枇杷現在這樣就很可愛。不過,男孩子的話長得高一些總是不錯的。”
“這樣啊。”我點頭,默默地在心里記下了蘭公子的話。
然后,晚上吃飯時硬是比平時多添了半碗。一直到臨睡前,肚子那一塊兒摸起來還是有些圓鼓鼓的。
真好啊。我心滿意足地想道,總覺得又在無形間更加接近了那個美好的未來一分。
就這么連著吃了半個月,自己長沒長高不清楚,但越來越容易犯困倒是真的。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偶然瞧見了許久未見的黎宵。
正是陽光明媚的午后,太陽暖洋洋地灑在身上,好不愜意。
我當即感覺那股子近來時常有的困意,又涌了上來。
于是趁著附近沒人,走路的時候干脆半瞇起眼睛。結果沒走幾步就和迎面走來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我因為沒站穩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與我的倒地聲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聲嗤笑。
睜開眼睛一看,陽光下正抱著胳膊俯身望過來的那個,不是黎宵又是誰?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陽光太過耀眼的緣故,少年本就偏向纖弱的身形似乎又單薄了幾分。
配上那一身的墨綠衣衫,到真有幾分像是拔地而起的秀麗青竹。
只不過這青竹一開口,還是那個熟悉的味道:“喲,小東西,這才多久沒見,莫非就已經認不得自己的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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