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一邊在心中慶幸著,一邊伸手將腦袋捧在了身前。
這天,蘭公子剛出門不久,我一個人待在屋里,昏昏欲睡,正抱著烘手的暖爐窩在外間的軟榻上蜷縮成一團。
我以為今天這樣冷的天氣,應該是不會有人來了。
誰知剛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正要睡過去,門就從外頭一下被推開了。
吱嘎一聲脆響,驚得我差點從榻上滾下來。
睜眼,正對上一身寒氣的黎宵,少年一張面孔雪白的面皮被凍得白里透紅,灰色的睫毛上似乎還沾著些晶瑩的白色。
只是不等細看,就化作水珠凝結在了睫毛的末端,像是郊外清晨掛著串串露珠的纖長草葉。
黎宵的肩上披著厚厚的毛皮大氅,邊進屋邊脫下來,往軟榻的方向一丟,寒意兜頭罩下來,凍得我止不住地一哆嗦。
“真是的,外頭都凍死了,屋里也不知道多燃些炭火。”
我好不容易從厚厚的毛料中摸索著探出頭,正聽見黎宵不滿地抱怨,心里不由地覺得有些好笑。
既然覺得冷,大少爺又何苦進門就脫衣服。
而且屋里不是沒有生火,而是剛熄滅而不久,尚有余溫。
我是沒覺得有多冷。
也許因為這里的冬天雖然冷,但凍在皮上。
不像我家鄉的冬天,陰濕傷寒,仿佛那寒意不是自外間而來,而是連骨頭帶血從骨髓深處透出來的。
很多時候,就算待在屋子里裹著被子,也都沒有穿著破棉襖跑到屋子外頭跺跺腳來得暖和。
我沒有搭話,這些天里習慣了黎宵對我視若無睹,我已經就懶得在自作多情。左右他不過是在自言自語,我只要照例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是。
我心里這么想著,手上的動作不停。先是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將大氅在架子上掛好,轉頭在盆中倒上熱水,放上干凈的毛巾,接著又在炭爐中續上火。
然后將手爐塞進黎宵懷里。
再沏上一壺熱騰騰的甜茶之后,就退到一邊挑了個靠近爐子的地方站著。
這種時候,沒有主人家發話,我自己不好坐下。
而黎宵絕計是不會為此而跟我說話的。
所以我打定了主意,在蘭公子回來之前,就好好地在角落里當一個木頭人。
黎宵來了這個地方太多次,眼下熟絡的像是進了自家屋子。沒有人在旁招呼,照舊怡然自得。
我是真羨慕他的精神頭,寧愿放著軟乎乎的榻子不躺,反而跟個土行孫似的在屋里瞎晃悠。
當然,那個什么土行孫若是真的存在,一定沒有眼前的少年來得這么白凈。
我心想,要是黎宵知道我此刻的心理活動,八成會直接摔了手里的暖爐,搞不好會直接把爐子往我的腦袋上砸也說不定。
——畢竟,他也不是做過類似的事情。
只不過那時候,他身上沒有力氣,既沒準頭也沒力度。
對了,這么說來,那時候他用來砸我腦袋的香囊還放在我這里沒有拿回去。
不過看黎宵那個樣子,怕是早就忘了。他身上的值錢東西那么多,大概不也在乎這一件兩件的。
可我并不想把東西留下。
香囊也就罷了,那小小的玉墜上頭分明還刻著黎宵兩個字。
先時,我不認得,又不想把和黎宵之間發生的不愉快捅到蘭公子的跟前。
——黎宵怎么認為歸他自己的。
我沒必要為了那一點不服氣,專門改了性子坐實了他的污蔑,同那些窗戶底下哄笑的人們一般做那亂嚼舌根的缺德事。
聽說,十八層地獄中有一層叫做什么拔舌地獄的,就是專門給那些愛串閑話、還喜歡胡亂捏造事實的人,死了以后去的地方。
我怕疼,之前吃飯不小心咬到舌頭都痛得差點沒哭出來,自然更加無法想象被生生拔掉舌頭會有多痛苦。
還有就是既然活著的時候,無法選擇會遇見誰,那么至少死了以后,可以選擇不再和那些自己生前就討厭的人再次相見——而且還是在那么可怕的地方。
“可怕嗎?”
蘭公子繪聲繪色地講著人死后下到地獄各層會受到的不同刑罰,中途停下,抿了口茶潤嗓子,看見我抱著褥子一臉害怕的模樣,禁不住問道。
我點頭:“可怕的。”
他笑了:“那你還想聽?”
我想了想回答說:“就是因為覺得的可怕,才想聽更多。”
蘭公子似乎覺得有些稀奇,問這是什么個道理。
我說:“枇杷覺得對那些恐怖的東西,一無所知不可怕,完全知道了也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一知半解的時候。尤其是像我這樣膽小的人,動不動胡思亂想,還慣會鉆牛角尖。”
聞言,蘭公子微微頷首,暖黃色的燭火映照在他的臉上,看起來柔和異常。
我沒有看到那顆紅痣,也不知道是因為光線太暗,還是我根本記錯了位置,也許是在我看不見的那半邊臉上。
蘭公子沒有說什么,只是在我的請求之下,繼續一層層地講了下去。
整整十八層,除了拔舌地獄之外,我印象最深的便是枉死地獄,據說這一層是專門留給那些不愛惜自己性命的人。所謂枉死,就是自殺死掉的人,管他是服毒上吊,還是自刀投水……
只要是在陽壽耗盡之前自愿放棄生命的人,便要入此地獄服刑,被判永世不得入輪回為人。
對此,我很是不解。
“對于一個本來就無心活下去的人,永世不得入輪回做人不應該正合了此人的心意嗎?為何要說是懲罰呢?”
“……”
“如果這世間的生死當真皆有定數,那么豈非人人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是那樣的話,當人真的就有那么好嗎?”
我口中喃喃,腦子里亂成一片,仿佛有什么深埋的東西蠢動著想要破土而出,可是終究什么都沒抓住。
“若是當人并沒有那么好,那么那個所謂的枉死地獄又算什么?”
我于巨大的茫然中抬起頭,企圖從蘭公子的臉上尋到一個答案。
但蘭公子只是轉向窗外,平靜地說道,夜深了,該睡了。
上一次見到蘭公子露出這般回避的表情,還是他在庭院中聽見我說,我相信公子遠勝過我自己的時候。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樣的刨根問底,終究還是逾矩了。
明明之前,我還總想著安分守己,卻在不知不覺間又給公子添了額外的麻煩。
我到底還是松懈了,忘了自己的身份,當真像個孩子似的,在這份白白得來的善意面前失了分寸。
蘭公子卻沒有跟我計較,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告訴我說,要想長高光吃是沒用的,還要保持良好的睡眠。
“所以,早些睡吧。”
蘭公子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進了里間。
而我抱著自己的被子,在黑暗中輾轉許久,不知是聽故事聽得,還是氣自己不該在公子的面前表現得那么沒規矩。
那天晚上,我久違地夢見了自己從高處摔下的畫面。
仍舊是永無止境的墜落。
不過這一次周遭卻并非是全然的漆黑。
而是一幅幅展開了的地獄畫卷。
第一層,拔舌地獄。
第二層,剪刀地獄。
第三層,鐵樹地獄。
第四層,孽鏡地獄。
第五層,蒸籠地獄。
第六層,銅柱地獄。
第七層,刀山地獄。
第八層,冰山地獄。
第九層,油鍋地獄。
第十層,牛坑地獄。
第十一層,石壓地獄。
第十二層,舂臼地獄。
第十三層,血池地獄。
……
我就這樣一層層地向下墜去,緩慢而輕盈,仿佛一片沒有分量的葉子,一路上看見的皆是滿目猩紅,聽見的都是刺耳嚎哭。
我想閉眼可是閉不上,我想塞住耳朵,卻連自己的雙手都感覺不到。
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聽著,將途徑的慘狀一一刻印進腦海之中。
終于,我好不容易停住了腳步,身子不再下墜,我來到了一個和之前的所有喧囂痛苦都不接壤的所在。
我應該從沒來到過此處,卻福至心靈地感覺出,自己身處的便是地獄的第十四層,枉死地獄。
原來如此……
我后知后覺地想道,既然我會來到這個地方,那就說明,也許我一直都弄錯了。
先前我并非是從高臺上意外摔落,而是主動尋死的。
可是想明白這一點之后,我的心中卻沒有感到特別的驚訝。
——甚至我都沒有感到,我的那顆心,此刻是不是還在自己的胸膛中跳動著。
我四下隨意地看了看,沒有看見鮮血,也沒有聽見慘呼,沒有受刑的死者,也沒有行刑的鬼怪……
這里有的只是徹底的寧靜,還有黑暗,以及黑暗中那隱約浮現的門扇。
這扇門,我似乎從前在哪里見過的。
可是我想不起來,也不是很想去想。
只覺得整個人都懶洋洋地,一點不愿動彈,像是終于放下了懸在心上的一塊巨石,又像是經過數不盡的漫長跋涉,到此終于筋疲力盡。
至于從何而來,要去往何處,仿佛都已經不再重要。
一切……已經真正地結束了。
不見了終點,自然也就沒有了起點。
沒有了必須的到達,便在一開始就不會有出發。
我在純粹的寧靜與茫然中,慢慢合上并不存在的雙眼,等待著自己完全消失,歸于寂靜的那一刻,然而——就在下一瞬。
虛空中傳來了叩叩的敲擊聲。
我吃力地睜開了眼睛。
說是睜開,其實打從來到這個地方,我就失去了身體。
所謂的睜眼,也就是渙散的視野再度凝實,我用不存在眼睛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是黑暗中那扇隱約浮現的似曾相識的門。
……有人在敲門?
可……這怎么可能呢?
畢竟……這里……可是地獄啊……
我緩慢地想著,思緒如同破碎的棉絮般散亂不堪。
我盯著那扇門,一瞬不瞬地。
就在我的視野再次因為困頓而變得模糊之時,叩叩的敲門聲再次響起,甚至比前一次還要來得清晰、和響亮!
——是真的!
竟然真的有人在敲地獄的門!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我的眼前一亮,原本模糊的視線忽然變得清晰起來,我直勾勾地盯著那扇門,越發肯定我從前一定在哪里見過……可是,究竟是哪里呢?
我被巨大的疑惑所困住。
我想站起來,想走過去,想湊近看看那扇門,想伸手把門打開,再看一看那個正在外頭敲門的人究竟是誰——
可是,我做不到。
我的手腳,我的腦袋,我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也許,在我從高處一躍而下的那一刻,在我選擇殺死自己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回不去了……
我確實也并不怎么想回去。
只是不知為何,想著最后看一看那扇門,看一看現在站在門后的人……究竟是誰?
砰砰砰——
不存在的心一下下跳了起來。
在并不存在的胸膛之中,順著應該早就已經消失的肌肉和骨骼,源源不斷地傳到了并不存在的耳朵里。
怎么會……
我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
我看見了一顆血紅色的、正在跳動著的心臟,透過胸口破開的巨大豁口,透過破碎折斷的肋骨縫隙,我看見了一根細細的鎖鏈,此刻正如藤蔓般纏繞包裹住了那顆本該支離破碎的心。
同樣在黑暗中散發著赤色的暗芒。
鏈條的另一頭長長地拖曳出去,一路綿延直到那扇門前,又消失在門的下方。
我也是此時才發現,這扇門的下方竟有著一道狹窄的縫隙,剛好能容下那道鎖鏈通過。
刷拉、刷拉——
寂靜中響起鎖鏈拖曳的簌簌聲響。
眼看著那道門一點點變得接近,我不禁屏住了呼吸。心臟卻比之前跳得更快了一些。
終于,我來到了那扇門前。
拉扯著我的那股力道,也終于像是不堪重負一般地戛然而止。
我再次垂下腦袋,想要看一看系在心口的那根鏈子是不是還在原位。
沒想到一時沒有掌握好力度,視野中的一切竟陡然翻轉過來。
一陣暈眩過后,我才漸漸搞明白,剛剛是自己的脖子在彎曲的途中折斷了。整個腦袋因此不堪重負地垂落下來,若不是中間還連著一層薄薄的皮膚,怕是早就掉在了地上。
……還好還好。
我一邊在心中慶幸著,一邊伸手將腦袋捧在了身前。
——如果可以的話,我是想把自己的頭顱放回原位的。
可惜,真到要做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兩只手骨也是斷的。所以無論怎么努力,抬起的高度也就堪堪能夠舉到胸口,勉強可以托住腦袋,讓連著脖子的那一塊皮膚得以不繼續變形,甚至撕裂開來。
我調整了一下胳膊,將自己的臉抬起一些對著門的方向,而不是直愣愣的沖著胸前那個血赤糊拉的大口子。
做完這一切,我張了張嘴,想要出聲問一問門外的人還在不在。
一張嘴卻發現自己完全沒法發出聲音。
是了。我后知后覺地想道,既然脖子都已經斷了,喉嚨自然是沒辦法再用了。
……可是這樣的話,我要怎么知道門外的情況呢?
正當我猶豫的當口,久違的敲門聲再次響起。
咚、咚、咚……
緩慢而低沉的聲音,竟是每一下都好像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聽了一會兒,然后驚訝地發覺,那不是錯覺——
外頭那個人敲門的頻率,竟然剛好就是我心跳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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