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知師弟你,意下如何啊?
在吐出那一口血之后。
眼前的景色忽然變得暗淡。
黑暗彌漫開來,如貪食的蟲蟻般逐漸將視線吞沒。
唯有那綺麗的血跡,散落如梅花瓣的色彩,在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散發出幽幽的暗紅色光芒。
風從耳畔刮過,依舊冰冷清寒,卻不再似之前那般鋒利如鋼刀。
反而在拂過眼底時帶來陣陣清明。
我不由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先前刺痛眼底的漫天雪白已經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庭院中的風景,亭臺閣子,瑯嬛水榭。
此處依稀也是冬日的景致,草地上覆著一層薄雪,水面上波光粼粼,岸邊卵石交疊,向著水面探出一叢叢長青的葉子,在風中搖搖擺擺,兀自悠然。
說不上特別的熱鬧,但也完全不顯得冷落蕭條。
我站在庭院之中,有不知所措的些茫然。
猶記得前一刻,這個我還拖著破敗的身軀,艱難攀援在霜雪覆蓋的陡峭石階之上。為了遺失的物件勉強回頭,好不容易將東西抱在了懷中,卻又因為陡然翻涌的心緒,不受控制地原地嘔出一口血來。
眼看著就要因為體力不支,而一頭栽倒在長階之上。
雖然沒有看見后續,但是那樣陡峭的階梯,那樣冰寒刺骨的天氣,四下無人,獨獨我一個拖著那樣虛弱重傷的身體,這一眼閉上了,恐怕就是長夢不醒了。
又怎么會在一息之間,來到這樣一個地方。
不僅如此,就纏繞四肢百骸的傷痛都一并消失。
這里是……哪里?
我,或者說夢中的我,為什么回來到這么一個地方?
尤其是眼前的一切都仿佛隱隱透出一種莫名得熟悉感,明明從未見過,卻有種故地重游、恍如隔世的感覺。
風聲沙沙,送來樹葉搖亂的輕響,風聲中似乎還夾雜著金屬破空的颯颯的颯颯之聲。
心中還在疑惑這究竟是哪里傳來的聲音。
夢中的我已然邁開腳步,走了過去。
穿過院墻,拐進一處更加開闊的場地,場地中沿著圍墻栽種數株梅花。
還未走至近前,就嗅到空氣中彌散著的冷香。
此時,那棵生得最高,開得最是艷麗繁盛的花樹下,有道正在練劍的身影。
那颯颯之聲正是由此而來。
少年身形頎長,身姿挺拔矯健,一柄墨色長劍在少年的掌心肆意揮灑,仿佛煥發出生命一般。
我沒有出聲打擾,只是靜靜在門邊觀瞧。
看著少年輕靈的動作,正如同一只翩躚的黑色蝴蝶,被簇擁在徐徐盛開著的紅梅之中,美得幾乎令人移不開眼睛。
不知看了有多久,少年向著虛空揮出最后一劍,一朵紅梅幽幽落下,恰巧就落在了挑起的劍尖兒。
少年凝視著那朵紅梅片刻,漆黑的眼瞳眨了眨,忽然轉過頭朝我露出一個熟稔的微笑。
“師弟,你來了。”
師弟……是在叫我嗎?
不等我多想,夢中的我已經慢慢走了過去。
走近了才發現,原以為的少年并非真的少年,而是一位個頭高挑的清麗女子。
女子膚白,一身的黑衣更是襯得她膚色勝雪。此外,她的眼瞳與腦后束起的長發卻是如墨一般的漆黑。
若不是那一雙不點而紅的唇瓣,真會讓人疑心,這女子莫非凡人,而是從水墨畫中走出來的精怪所化。
……為什么不將其比作是畫中仙呢?
因為世人口口相傳的志怪故事中的仙子,既不會穿這樣肅殺的顏色,也無法擁有這般凜冽的氣質。
這個人,是我的——
“師姐。”
一聲輕喚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我的目光對上女子嘴角愈發柔和的微笑,剛才還算稀松平常的心緒,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些亂了。
“想什么呢,又在我面前一聲不吭地把眼睛撇過去,這么不敢看我,莫不是嫌棄師姐長得丑陋,入不了師弟的法眼么?”
女子的聲音傳來,低低的,帶著點佯裝生氣的嗔怪。
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女兒家的羞怯,反而像是隨口開的玩笑。
我卻因此心生窘迫,訥訥道:“怎么會……師姐說笑了,師姐的姿容無雙,清麗出塵,這點不光是咱們師門上下,就連旁個走得近些的宗門,都有許多愛慕者。”
“哦?”女子聽到這話倒像是有幾分的驚訝,微微睜圓了一雙瀲滟的黑眸,忽地湊近到我的跟前。
我一怔,卻沒有立刻躲開。
而是任由那帶著冷香的氣息輕輕拂在面上,攏在袖中的手掌禁不住攥緊了些。
“原來如此——”
女子口中沉吟著,忽地將黑眸彎起,嘴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從前不知道師弟竟是這樣的關心我,連我都不曉得自己有什么其他地方的愛慕者,師弟倒像是清楚得很。”
“我……我也是偶然路過,恰好聽見有弟子在談論此事,罷了。”
我垂著眼,盡量平靜地回答,似乎是唯恐被女子看出別的心思。
只是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一雙耳朵尖,已經隱隱地燒了起來。
“偶然路過,恰好聽見。”
女子微微搖晃著腦袋,像個上進的學子重復夫子的教導般,一字一頓地重復著我的話語。
還故意拉長了聲調,上揚的尾音像是帶著小鉤子似的,輕輕劃過我的耳畔。
“卻沒有隨意忘記。可見,師弟還是對我這個師姐,還是有幾分上心的不是?”
說罷,女子定定地向我看來,雖則是問句,卻沒有絲毫疑惑在其中。
她看著我,我卻不敢抬眼看她,只是緊抿著唇瓣。
片刻后才中規中矩地回答:“師姐與我,我二人師出同門,自小又在一處長大,自然是情誼深厚。更何況——”
我頓了頓,又將眼簾垂下幾分:“更何況,當年若非師姐發現遺落在襁褓中的我,請求師父將我一起帶回撫養,恐怕世上早就沒有我這個人了。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師姐除了是我的師姐,更是我的至親與恩人。”
女子笑了,笑聲很輕:“至親與恩人,聽起來倒是唬人的緊。不過我可是聽說了,救命之恩都是要以身相許的……”
說著,眉毛微微一挑,言笑晏晏地望向我:“不知師弟你,意下如何啊?”
我……
我自然是無話可說。
耳朵尖兒的那一點熱意,已經爭先恐后地爬上了兩頰。
有些慌亂,有些茫然,有些說不出的緊張和期待……生怕被對面看出來心底翻涌的情緒,又突然想起自己是個七情不易上臉的體質,所以就算面頰已經滾燙一片,光是肉眼看著,其實是看不出個所以然的。
果然,女子細細瞧了我一陣,漸漸收斂了些許笑容,轉而露出些許無可奈何的樣子。
“還是小時候瞧著可愛,唉,那么一個粉雕玉琢奶聲奶氣的小團子,怎么就長成了這么個一板一眼的悶葫蘆。當初追在人家屁股后頭要點心吃時,明明一口一個映雪師姐喚得那叫一個親熱,還說什么喜歡師姐,長大了要和師姐結為道侶呢……”
“師姐!”
聽到此處,我終于忍不住出聲打斷對方,抬眼對上女子似笑非笑的目光,又是一頓。
“師弟這是,終于肯正眼瞧我了呀?”
女子輕輕柔柔地說著,玩笑之間似乎又藏著幾分的真情:“我還以為你準備在我面前假裝一輩子的鵪鶉呢。”
說到這里,她忽然頓了頓,眼中多了一絲認真的神色,然后頗為鄭重其事地喚了一聲:“喻輕舟。”
我驀地一怔。
聽見這個名字的瞬間,感覺自己的心口像是被輕柔地撞擊了一下。
心底同時升起某種古怪的感覺。
就好像……就好像眼前的這一切早就在很久之前發生過了。
這不是我的現在,現在的我是在——
“有什么不對的嗎?”
女子似乎是對我此刻臉上的神情感到困惑,也許還有些許的擔憂,她關切地看著我的眼睛問道:“不就是突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么,怎么出了這么些汗?”
女子說著伸手捧住我的臉,我以為她只是想探一探我臉上的熱度,便配合著微微低頭。
沒成想,她順勢將我又往自己那邊扯了扯,然后一下子將自己的額頭貼上我的額頭。
感受到那明顯屬于另一個人的觸感和溫度,我一下子驚得呆在了原地。
原本高漲的體溫又蹭蹭往上長了幾度。
一個東西從我松開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發出很輕的一聲。那聲響混雜在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中,顯得那樣的不值一提。
“我就說,師弟原本只是悶,今日瞧著怎么又呆了幾分,原來是有些發燒,身上燒著,腦子也糊涂起來。也不知道吃了藥好好躺著休息,害的我還以為……”
至于究竟是以為如何了。
女子沒有繼續說下去,不知怎么地卻像是輕輕松了一口氣。
她注意到掉在地上的東西,先我一步撿了起來,沒有立刻交還給我。而是拿在手里端詳著,看看我,又看看那東西,似是疑惑。
那是一根紅色的發帶。
這一次,我終于搶在女子發問之前開口。
“送給師姐的生辰禮。我也不知道什么顏色比較好看,師姐的話應該是喜歡黑色的。可師父說,紅色的……比較喜慶。也適合女孩子,所以……”
“所以師弟可以放心了,我很喜歡這份禮物。”女子笑著接過話頭,看著我認真道,“應該說,只要是師弟送的東西,我都喜歡。當然,如果師弟把自己送給我,那就更好了。”
“……”
“哈哈哈哈,開玩笑的。”
女子拍拍我的肩膀,放輕了聲音溫柔叮囑:“好了,東西也送到了,師弟還是早些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師弟真的燒成了一個呆子。”
我原本已經轉身準備離開,可是聽到這話,腳下竟不自覺地一頓。
我轉過身來,定定望向院墻中的女子,望見她也正站在花樹下看我,目光平靜而悠遠,看見我回頭,她先是有些驚訝,然后微笑著抬手輕輕地朝我揮了揮。
微風吹過,從枝頭吹過幾朵梅花。
落在女子漆黑的衣袍之上、
落下與女子此時扎在腦后的發帶一樣的紅色。
……可是,我明明才剛剛將發帶交到她的手中,女子又是何時將其系在發上的?
女子看見我一直不說話,既不走近,也不離開。便出聲問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在她那里。
看見她關切的面龐,我下意識地揚起嘴角笑了笑,心里卻無端有些難過。
我說,是啊,我確實是忘了。
她于是又問我,那師弟是忘了什么呢?
我吸了一下鼻子,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如師姐所說的那樣變成了一個呆子傻子,師姐還會像如今這般的對待我嗎?
女子聞言,露出一個當真拿你沒有辦法的表情。
“都是一樣的,師弟無論變成什么樣子,對我來說,也都是一樣的。”
女子嘆息般的聲音響起,每一個字,每一個停頓,甚至連最最細微的動作神情,都和曾經……每一次回想時如出一轍。
無數次的回憶總是到這里戛然而止,但其實,在女子說完自己的答案之后,她也問了我一個類似的問題。
她說,如果我不再是我,不再是師父的徒弟、你的師姐,甚至也許都不再可以稱得上一個人的時候……等到了那時,師弟呢,你還會像現在這樣看我,給我送上每年的生辰禮嗎?
我一時無法回答,因為我根本就無法理解,何為女子口中的,她不再是她自己。
女子顯然也是看出了我的茫然。
“瞧把你為難的。”她說著,不等我追問,就揮揮手將我打發了。
臨走時似乎還能聽見她小聲的嘀咕,說什么罷了,反正總歸是會知道的。
我那時不懂,不懂她話里的意思,漸漸地也就淡忘了。
——等到明白其中的真意,再想回頭已經來不及了。
所以我終究,還是沒給出一個能夠讓對方滿意的答案,甚至連騙騙自己也不足夠。
我垂眸,看向自己的懷中,漆黑的長劍正是先前女子手中的那柄。上頭濕漉漉的,沾著些白色的碎雪,我抬起手肘將長劍在關節處擦了擦。
再抬起頭時,什么場院,還有院墻內微笑著朝我招手的女子已然消失不見。
只有黑暗中無聲飄零的紅梅,如赤色的蝴蝶般紛紛墜落。
落到腳邊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么赤色蝴蝶,自始至終都不過是染了血的黑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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