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這樣,不如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
我叫枇杷,卻從來沒有吃過枇杷。
只是恰好有一年鳥雀帶來的一顆枇杷子,在我家院子里的一角落地生根。
我因緣際會地從一棵樹那里繼承了這個名字。
那棵沒有來歷的枇杷樹,之所以能在我家的院子里相安無事地長到我記事的那一年,除了我有娘的善心,我爹的聽之任之,還有它自身自身的功勞。
剛剛好長在那樣一個僻靜的地方,安安靜靜,不爭不搶,無用之余,也礙不到任何人的眼。
娘說,其實人活著也是一樣的道理,尤其像我們這樣的人,和這路邊的野草,籬笆旁的小樹,本質上也沒多大區別。
都是偶然來到這世上,憑著本能向上生長,成不了樹群中受到仰望的參天巨木,也可以縮在自己的小小角落里,自顧自地生老病死。
若是不巧遭逢天火,或是人為的踩踏攀折,那就是命。
躲不開的,受著便是。
熬得過便是生,熬不過的,也只是回到了來時的地方,像是陽光下隨著熱度消散的水,一場大雨落下,便是又一次生老病死,輪回不止。
她希望我像院子里的那棵枇杷一樣,生得毫不起眼,寡淡卻平安地度過這普普通通的一生,可以一事無成,卻能夠始終保有安康和寧靜。
不想到頭來,卻偏偏是枇杷這個名字,給了我能夠從一眾同樣等待著被挑選的孩子中脫穎而出的機會。
因為蘭公子的妹妹,生前最喜食枇杷。
那是一個怎么樣的小姑娘呢,在黎宵的講述中,大概就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千金大小姐。
身為蘭府的獨女,蘭公子唯一的妹妹,上有父母兄長的疼愛,下有府中丫鬟仆從的細心照顧。
更不用說,小姑娘本就生得玉雪可愛,聰慧善良。
這樣的出身和寵愛卻絲毫沒有讓她變得嬌縱蠻橫,反而養成了知書達禮、善解人意的性子,可謂是十足十地討人喜歡。
可惜這樣一個人見人愛的孩子,不過僅僅在人世間度過了短暫的九個春秋,就被一場意外奪去了性命。
如此花一般的孩子,終究也逃不過命運的無常,死在了花蕊般含苞待放的年紀。
“說起來也是巧合,今年恰巧是素過世的第十個年頭。”黎宵望著前方的虛空,頗為感慨地嘆息一聲,轉而將目光轉向在一旁聽得入神的我,忽然綻開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我之前還在想,挑來挑去,那么多的人里,怎么就偏偏挑了個最不起眼的。這樣的小胳膊小腿,瞧著一點力氣都沒有,乍一看都不知道該是誰來照顧誰。直到我知道了你的名字,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叫這名字的,聽著就不像是——”
黎宵到這里,突地頓了一下。
我卻知道他沒有說完的話,因為黎宵從前就曾說過,枇杷這名字聽起來就古怪,一點都不像是人名兒。
事實上,這也確實不算是個人名。
嚴格來說,只是一個綽號而已。
我默默在心中想著。
“你……不會因為聽說了這些事情,就覺得難過吧?”黎宵突然再次開口,聲音里難得地帶上些我所不熟悉的小心翼翼。
我看了看他,看見少年臉上遲疑的神色,看出至少在這一刻,他好像是真的在為我擔憂著什么。
我于是平靜地搖了搖頭,甚至彎起嘴角沖著黎宵露出一個不算好看,但足夠真誠的笑。隨即看到對面的少年,露出像是真切地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我想,黎宵這人雖然嘴巴毒,性子毛躁,脾氣也不好,仗著家里有錢,動不動就對人頤指氣使。
但本質上,他勉強也能算是一個挺好的人。
至于他先前提出的那些荒唐要求——說白了,也只是因為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沒有必要,也很難與我產生共情。
就像貓狗看不懂螞蟻的心思,老鼠也不會在意缸里的是否自愿被吃掉。
反過來,我沒必要去強求對方的理解,或是設身處地的換位思考——有些人有些事,在最初發生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自身的命運軌跡。
道不同不相為謀,說得大抵就是這樣的道理。
“這就對了。”
黎宵得到了自己滿意的答案,一派輕快的模樣,說話間還伸手在我的肩上親切地拍了拍,他說,“能夠因為一個名字僥幸得到蘭哥哥的青眼照拂,你應該覺得高興的。”
——我確實覺得高興。
如果說,之前我一直對自己無緣無故地被蘭公子選中,放在身邊好生對待,感到既慶幸又惶惑。
那么聽了黎宵的一番解釋,知道了原來蘭公子是因為思念故去的妹妹而做出那樣的決定,我也終于可以心安理得起來。
仿佛一顆長久懸于頭頂的石塊猝不及防地落了地,我以為自己會被砸中,沒想到那石塊堪堪擦著腦袋滾過,留我一個后知后覺地愣在原地,卻是有驚無險,又毫發無傷。
或許是我的知情識趣討了黎宵的歡心。
吃過早飯之后。他居然主動提出要帶我去挑個地方,把昨天掉下的兩顆門牙給埋了。
牙齒的事情我都已經忘記了,難為黎大少爺居然還記得。
我不由得多看了黎宵幾眼,察覺到我的目光,黎宵立刻露出了渾身刺撓的不自在模樣。
還特意回過頭一臉正色地叮囑我不要多想。
“畢竟,你會磕掉牙齒,其中確實也有那么一點點我的原因在里面。我只不是不想良心上過不去而已。這是我個人美好品質的體現,跟你沒有一點關系。聽到了沒有?”
我聽到了,然后在黎宵的注視下連連點頭。
默默地空開幾步,不遠不近地跟在少年的身后。
昨夜里的雪已經停了,在門外堆積起厚厚的一層,像是鋪開了一床巨大的潔白的棉花褥子。
陽光疏朗朗地落下來,透過房檐下掛著的著冰凌,暈開五彩的光暈。
空氣前所未有的干凈和清新,讓人忍不住放緩了呼吸。
“果然是沒見識的家伙,一點積雪就看傻了眼。”
前方,黎宵已經走下了廊檐,見我沒有立刻跟下來,于是站在雪中回過頭看我,見到我出神的樣子,又忍不住開口嫌棄起來。
我看著站在積雪的庭院中的黎宵,在某個瞬間,眼前浮現的卻是截然不同的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的漆黑裝束,秀麗的墨發卻用一根紅色的發帶高高扎起在腦后,站在雪后盛開的梅花樹下,一張清麗中透著冷意的疏離面孔,側臉還垂著練劍時無意散落的一絲碎發。
那樣生人勿進的女子,卻在望向我時,輕輕抖落劍尖兒的梅花,然后倏然綻開一個熟稔中帶著寵愛的笑容。
紅色的唇瓣輕輕開啟,我分明聽見了,那人親昵地喚著師弟的聲音……
可惜,那樣真切的場景,卻在眨眼的瞬間消失不見。
庭院中安安靜靜,唯余帳然若失的我,與看起來早就已經等得不耐煩的黎宵。
我晃晃腦袋,將那莫名其妙浮現在腦海中的夢境從腦袋里驅除,然后三步并做兩步地向黎宵走去。
結果,剛踩下短梯,突然腳下一空,竟是小半個身子都陷進了雪里。
我驚呆了,之前就看著雪挺厚,沒想到這雪竟然會這么厚,一下子沒過了我的小腿根。
可是……之前看黎宵,分明就沒有這樣的情況。
再一抬頭,卻見對方已經抱著肚子在原地笑成了一團,似乎是覺得我這樣的情況實在是千載難逢的笑話,所以一下子笑得樂不可支。
我沒有理會幸災樂禍的黎宵,反正這個大少爺也不是第一次拿我的窘境取樂了。
從前我偶爾也會覺得有些窘迫,但現在看了頂多是覺得無感,甚至額外生出了一種類似于慶幸的心情。
我慶幸自己能夠被人拿來取笑,那樣至少說明我在這方面,對于那個被取悅者來說是有價值的。
只要用來取樂的手段不是特別過分,在我能夠承受的范圍內,就還好。
我邊在心里想著,邊動作不停地想要從雪里爬出來。
可惜,拔完左腳拔右腳,根本沒完沒了。
黎宵見了,笑得愈發開心,他走過來。同樣厚的雪,他走到上頭卻穩得很,絲毫沒有要陷進去的樣子。
黎宵瞧見我在雪堆里苦苦掙扎,卻反而越陷越深的狼狽模樣,嘴角的笑幾乎要咧到后耳根。
“喂,看你好像很苦惱的樣子。”
黎宵俯下身,半蹲著看向因為重心不穩再次一屁股坐進雪里的我,笑得眼睛都彎成了兩道細細的新月:“本少爺今天大發慈悲地幫你一把如何?”
我懷疑地看著黎宵,無論是他剛才放肆大笑的模樣,還是他如今表現出來的這副過分熱情的樣子,都讓我對他的提供幫助的真實性持保留態度。
接著我又想起,就連去埋掉下的牙齒這件事本身,一開始都是黎宵先提出來的。
我自己都不記得了,黎宵又怎么會這么上心,除非是故意想要找機會看我出糗。
“哎呀呀,這是在懷疑我的一片好意么,真是讓人傷心。”
黎宵說著,假模假樣地抬手在虛空中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淚,假裝埋頭思考了片刻,然后才將心中真實的意圖和盤托出。
“這樣,不如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少年饒有興味地提議道。
我眨眨眼睛,表示疑問。
“放心,考慮到你的情況,我們的這個游戲并不復雜,只需要你的一點點配合。”
黎宵越說得是這樣輕描淡寫,那種不好的預感就越發強烈。
果然——
“我們要玩的這個游戲,就叫做假裝狗和主人的一天,你來演狗,我來扮演疼愛乖巧小狗的主人。接下來的情節就是,主人拯救因為玩雪不慎把自己埋進雪里的寵物。”
“……”
“這樣一來,你也就不用擔心我有什么別的壞心思,畢竟一個好的主人不可能眼看著自己的聽話的小狗陷入糟糕的境地,卻袖手旁觀的。”
看得出黎宵很期待這個游戲。
但是——
“黎少爺,枇杷……以為自己之前已經、同您說清楚了,我是人,不是狗。”
我努力克服門牙漏風帶來的不便,緩慢而吃力地說道,力求將自己的每一個字傳達清楚。
聽見我這樣回答,黎宵似乎有些意外,他訝異地抬了抬眉毛。
“你是人,這我當然知道。”他說,“上次是我和你的蘭公子打了賭。”
“……打賭?”我不解地張了張嘴,又下意識地把嘴閉上,接著就聽到黎宵隨意地說起了當時的情況。
黎宵知道了我的名字之后,就猜到了蘭云止會選我的原因。
在黎宵原本的設想中,是想從自己家,或者干脆是自己的身邊抽調一個人來擔任這一指責。不僅知根知底,還能保護蘭云止的安全。
可是卻被對方一口回絕了。
不過這也沒什么,畢竟在黎宵看來,選一個小廝而已,誰都差不多。只要不缺胳膊斷腿,腦子夠用,看長相不是特別磕磣就行。
至于品性和背景,他會提前找人調查清楚,這點可以放心。
所以,就算蘭云止閉著眼睛盲選都沒有問題,甚至他的選擇越是隨意越好。
可偏偏蘭云止一下子就選中了我,而我的名字說特別不特別,剛好就能讓黎宵聯想到前者亡故多年的妹妹。
黎宵能夠想到的,蘭云止這個疼愛妹妹的好哥哥只會想得更多。
他知道好友的個性,對于外人向來都是淡淡的,說是謙和有禮,其實就是冷淡。但是對于親近之人,尤其是家人,蘭云止向來看得極重。
據說當年蘭家小妹出事的時候,蘭云止就大病了一場,差一點就跟著去了。還是因為蘭夫人在跟前哭著央求兒子,無論如何不能丟下老母親不管,甚至以自己的死作為威脅,才勉強把人從鬼門關前給拉了回來。
只不過,重新振作起來的蘭公子似乎和從前有什么不同了。
從前只是對外人冷淡,病愈之后卻是連帶著對家里人——包括他這個相識多年親如手足的摯友,都變得疏遠許多。
雖然面上還是保持著笑容,言語也和從前一般親和關切。
可就是給人一種中間隔了一層的感覺。
直到有一次,黎宵偶然瞧見蘭云止在街上買胭脂,那時,青年臉上洋溢著的笑容是那般的真切和柔軟。害得當時的黎宵還以為,是蘭云止背著家里人在外面偷偷有了喜歡的姑娘。
結果后來卻從胭脂鋪的老板口中得知,剛剛那位公子是來給自己的妹妹挑胭脂的。
蘭夫人總共生了一兒一女,黎宵知道以好友的個性,是絕不可能拿一個死去的人做擋箭牌編瞎話糊弄人的,更何況那個人還是他曾經捧在掌心寵著的小妹。
胭脂鋪的老板不敢撒謊,蘭云止不會撒謊,加上那一天正是那一年的冬至。
黎宵當即就明白過來,算算時間,如果蘭家小妹還活著,也該到了涂口脂抹胭脂的愛美愛打扮的年紀了。
已經死去的妹妹對于蘭云止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
所以,無論是出于對蘭云止的情誼,還是看在那些年蘭夫人對自己的多加照顧,黎宵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有人借此趁虛而入、從摯友那里圖謀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這一點,他絕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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