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難道我高不高興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其實,以那時我們之間的距離——
再加上有黎宵的披風(fēng)在身側(cè)遮擋,我的視線受阻,看清楚那黑衣少年的面容尚且還算容易。
可真要說,清晰分辨出人家掛在劍鞘上的一枚小小劍穗是個什么形狀、什么花樣,還是過于夸大其詞了。
所以我與其說是看見了,不如說是生出了一種強烈的預(yù)感。
那一刻,我的眼底震顫,心中悸動不已,甚至整個身子都不受控制地起了輕微的顫栗。
那種感覺和恐懼極其相似,卻又比恐懼本身多了一絲隱隱的期待。
好像無數(shù)次在夢中跌落高臺前的短暫時刻,夢中的我站在靠近深淵的邊緣,探頭向下望去,感受著下方呼呼的風(fēng)聲,一點點將我的意識吞沒,將長久以來一直捆綁住手腳的鎖鏈盡數(shù)卸下。
再向前一步,跳下去,就是一切的終點。
還有……盼望已久的解脫。
夢中的我懷抱著如此的心情,心甘情愿地閉上眼睛,義無反顧地從高處一躍而下——至少那一瞬間,我想,那個我一定是幸福的。
只可惜,作為一個無數(shù)次進入過相同夢境的人。
這個我早就已經(jīng)提前知曉了結(jié)局,從來都沒有結(jié)束,等待著夢中的那個我的只是在黑暗與寂靜中無窮無盡地往下墜去……
這個我會醒來,等到再次入夢的時候,一切又會回到原點。
——唯有一次是例外。
那一次,夢中的我差一點就成功了。
那時的我已經(jīng)抵達了地獄的第十四層,那個屬于枉死之人的歸處。那里什么都沒有,寂靜,虛空,而我沉溺在其中,即將成為虛空的一部分。
卻在那時聽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聲音。
那是一下接著一下,沉悶而執(zhí)著的敲門聲。
那聲音勾起了我的一絲好奇,每一下都合著我那顆支離破碎的心臟,在破開的胸腔中激起陣陣嗡鳴。
只為了看一看門后的身影,我在夢中重新長出了糾纏的鮮紅血肉,用皮肉黏連起來的手腳,空洞眼眶中破碎的眼球,斷裂開來的無法言語卻渴望發(fā)出詢問的咽喉……
——你是誰?
我想問。
——為什么要來這個地方,又為什么鍥而不舍地敲打著眼前的門扇?
夢中的我實在太好奇了,也顧不得許多,傾身就要推門。
門,開了。
然而,那個夢也就在那里戛然而止了。
到頭來,夢中的我沒能看到那個敲門的人,甚至都不確定門外的究竟是不是個人。
偶爾我也會想,如果……當(dāng)時外頭沒有響起敲門聲,又或者,那個我雖然聽見了聲音,卻佯裝不知,繼續(xù)沉沉地歸于黑暗的虛空。
那么有沒有一種可能,之后的我就不會再一遍遍地重演反復(fù)從高臺墜落的戲碼。
很可惜,我到現(xiàn)在還沒來及驗證自己的猜想。
而且我有一種預(yù)感——就算真的再來幾次,夢中的那個我依舊會被門外的聲音所吸引,主動放棄近在眼前的安息,只是為了滿足那最后也是最初的一絲好奇心。
既像是逃脫不了的宿命,又像是生生不息的……輪回。
我雖然也好奇門外的真相。不過真的夢醒之后,那種強烈的愿望就像潮水般消散了。
好像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一直存在著一道分明的界限。
我可以體會夢中人的感情,覺知到對方在夢中的所見所聞,可終究不過是借來的東西,到了點就該盡數(shù)歸還。
夢得越多,我越是能夠感覺到,夢中的我,與真正的我,實際上是完全的兩個人。
我出生的村子,包括附近的村落都是交錯的稻田和湖泊水澤,遠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到丘陵低矮的輪廓。
就連最高的一個山頭,看起來都遠不及夢中我躍下的那座臺子高。
更不用說,夢里的那個我雖然不能完整地看到自己模樣,但可以推測出大概是個已經(jīng)成年的男子。
從手掌和手臂的長度,以及站著時可以平視的高度都可以判斷——夢中的我不是我,至少不可能是現(xiàn)在的我會有的樣子。
現(xiàn)實中的我一年年地長大,從蹣跚學(xué)步的孩童,到如今這個半大的孩子,每一天都在發(fā)生著細微的變化。
——可是夢里的那個我,無論過了多久,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我因此偶爾也會感到厭煩,因為這個夢除了讓我持續(xù)地體驗到那種糟糕的失重感,將對于高空的恐懼深深印刻在我的骨子里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作用。
可即便清醒后的我心中會作如是想法,等到再一次入夢的時候,我又無法自拔地全情投入其中。
——忘記了我們之間的分別,也忘記了我原本應(yīng)該只把自己當(dāng)做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的。
雖然不甘心,但我確實控制不了自己做夢與否,更不說夢境本身會呈現(xiàn)怎么樣的內(nèi)容。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偏偏我所夢見的正是在現(xiàn)實世界中未曾發(fā)生過的事情,包括發(fā)生這些事情的環(huán)境在內(nèi),都從未在我的記憶中真實存在過。
對此,我在感到百思不解的同時,也隱約感到一陣安心。
因為這至少說明,我所認為的那條橫亙在夢與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確實牢不可摧。
我無論沉入那個可怕的夢境中多少次,都可以在醒過來的那一刻及時抽身。
那樣的話,我就還會是我。
弱小,普通,毫不起眼,但又是如此真切地活在這世上,作為娘親的孩子,作為我自己。
可是……那名少年卻在此時生生撞進了我的眼底。
帶著和夢中如出一轍的裝扮還有配飾。
甚至連落在劍尖的那一朵紅梅都以另一種方式,如此巧妙又合理地同時出現(xiàn)在眼前。
——這怎么能不讓我在心底生出驚濤駭浪來呢?
耳畔依稀還回響著一聲含笑的師弟,那如少年般俊挺的女子,卻已經(jīng)搖身一變成了眼前秀麗非常的陌生少年。
這究竟是我在無意間跌入了一場白日夢境,還是……還是我從來都只是夢見自己醒來便自以為清醒的夢里人?!
咚、咚、咚——
腦海中響起鮮明的擂鼓般的心跳。
是此時此刻的我的心跳聲,也是夢中的那個我在那扇門前所聽到的聲音。
夢里的我們被同樣的聲音所吸引,同時看向門口,將逐漸恢復(fù)痛覺的身體貼在門板之上,不顧一切地向外推去,本以為可以看到門外的那個人……
可實際上,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朦朦朧朧的暗紅色。
那紅色密不透風(fēng)地塞滿外頭的整個空間,目之所及皆是一般濃稠暗淡的色彩。
看起來既悶熱又封閉,從那暗紅色的所在隱約還傳來一道道汩汩的水聲,像是什么柔軟的東西在河流中彼此擠壓,碰撞,貼合,又隨著某種節(jié)奏相互分離開來,再繼續(xù)周而復(fù)始地重復(fù)上面的過程。
除此之外,那里什么都沒有,并沒有我想見的那個人。
見此,我頗有些失落,后知后覺地想要關(guān)上門,卻被一股不可抗拒的拉力粗暴地向著那暗紅的所在拖拽過去……
我一個激靈,從陡然閃過心頭的畫面中抽離出來。
怔愣間,一只冰涼的手將我的腦袋往回按了按。
既不溫柔,也毫無耐心可言。
——無疑是黎宵的手筆。
我微微回神,不自覺地一下下呼吸著那種近似梨子的清甜香氣。
喉頭的干澀似乎隨之得到了少許的緩解。
“都說了本少爺急著回去,有什么事情回頭再說。”黎宵不耐煩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接著是管事賠著笑的諂媚嗓音,一疊聲地應(yīng)和著,客客氣氣地在身后說著黎少爺慢走。
黎宵也沒跟管事客套,走開幾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頭叫住管事,讓他去尋個靠譜的大夫來。
“大夫?”
管事聞言似乎很是驚訝,聲音里多了一些緊張和關(guān)切:“莫非黎少爺您是身上有哪里——”
“本少爺哪里都好。”黎宵冷冷打斷對方的話,“讓你去就去了,那么多廢話,是對我有什么意見嗎?”
黎宵都說到這份上了,管事自然也只能訕訕地笑著說不敢。
接下來在回去的路上,黎宵走得飛快。
像是視地上的積雪為無物,又像是故意在和什么人賭氣似的,少年的每一步都帶著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黎宵是自顧自走得開心。
尚且窩在他懷里的我卻著實是顛得有些吃不消,總覺得自己像是個不招人待見的布娃娃,被人撒氣似的抓在手里甩來甩去的可勁折騰。
我拍拍黎宵的胳膊,讓他放我下來自己走。
黎宵沒有吭聲,腳下的步子卻放緩下來一些,至少讓我感覺不再像剛才那么遭罪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問黎宵,為什么突然生氣了。
聽到這話,黎宵腳步微頓,不過沒有停下,而是反過來問我:“你哪只眼睛看見小爺生氣了?”
我聽到他那沒好氣的聲音,心想這還不夠明顯嘛。
面上卻只是伸了伸胳膊,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少年的眼前比了個二,然后誠懇道:“兩只眼睛都看見了。”
“……”
黎宵明顯被噎了一下,頓了頓,才道:“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啞巴。”
我噢了一聲,跟著失去了探究的心思,決定如對方所愿,默默閉上嘴巴不再言語。
突然安靜下來,鞋子踩在雪上的嘎吱聲就變得特別明顯,還有就是貼著耳朵響起的衣料摩挲聲。
我以為我們會就這樣一路無言地回到屋里。
沒想到,才過了沒一會兒,黎宵突然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其實也沒什么,我就是看見了那誰覺得心里有點膈應(yīng)而已。”
冷不丁聽見這沒頭沒尾冒出的一句,我一時間滿頭問號,非常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一個啊字。
黎宵聽到這聲兒,卻不知為何突然像是有些惱羞成怒的樣子:“啊什么啊?剛剛不是你先、你先問我為什么生氣的嗎?!”
我想了想,盡可能地放緩些語氣,免得進一步刺激到這位大少爺,促使他在情緒激動之余一個沒忍住直接就把我給丟出去。
雖然這種事情一聽就沒什么人性,但以我這些日子以來對黎宵的淺薄認識,他是絕對做得出來的。
“黎少爺,您自己也說了,那已經(jīng)剛剛的事了。剛才問了您,您沒回答,而且看起來頗為不耐煩的樣子。枇杷就想著黎少爺既然不樂意說,自然也不好多問,以免惹得您更加不高興——”
我說到這里,突然聽見黎宵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難道我高不高興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那聲音聽著似乎有些發(fā)悶。
我一時間無法確定,黎宵是出于哪種動機問出的這個問題。
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應(yīng)道:“當(dāng)然,原本我們這樣的人就是供黎少爺您取樂的。”
“……”
“若是黎少爺您現(xiàn)在覺得不高興了,自然就是枇杷的失職,那么您該怎么打怎么罰怎么罵,都是枇杷應(yīng)該受著的。”
這次黎宵是真的站住了。
我正疑惑間,黎宵開口了,語氣一聽就有些犯沖。
“你口口聲聲說著什么你們這樣的人,莫不是把你家公子一起罵進去了?”
我一愣,想著黎宵這么問八成是在為他的蘭哥哥打抱不平,于是當(dāng)機立斷地搖頭表示否定。
“當(dāng)然不是!蘭公子是蘭公子,枇杷是枇杷,公子若是天上漂浮的白云,枇杷便是這隨處可見的泥土,一個白的一個黑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再說了,只要有黎少爺您在這里,還有哪個敢欺負到公子的頭上?”
似乎是被我的幾句頗為真誠的馬屁話所打動。
少年輕咳一聲,話語間也似乎有所松動:“你這話說得,倒是也沒有大毛病。”
我心里想著,大少爺這咳嗽的毛病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嘴上卻繼續(xù)趁熱打鐵:“所以啊,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枇杷相信,只要黎少爺您愿意繼續(xù)堅持下去,蘭公子他也遲早會明白您對他的這份情愫。”
我滿心以為聽了我這樣一番激勵的話語,黎宵一定會有所動容。
至少在他意識到,作為一名旁觀者的我,其實一直都在心底默默支持著他和蘭公子之間的深厚情誼之后,應(yīng)該產(chǎn)生稍許的惺惺相惜之感。
——畢竟這是一段注定了坎坷的愛情,所以能多一個支持祝福的人總是好的。
可我沒想到的是,聽到這份內(nèi)心剖白的黎大少爺非但沒有覺得欣慰。反而露出了一言難盡的慌亂表情。
“你……剛才說,我、我對他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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