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則在心里默默掂量著,他口中的朋友二字。
福娃娃說著話,邁著小短腿慢慢挪了過來,又輕輕將身子靠在了床前。
小孩子的個子矮,也就比床板高了那么一丟丟。
此刻他用兩條胳膊扒著床沿,像個喜氣洋洋的小擺件似的,仰著秋月般飽滿瑩潤的小臉兒,露出甜甜的笑。
很溫暖,也很熨帖。
我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不知為何心口有些發悶。
也許是因為,這是我來到這個地方以來,接收到的最最純粹熱烈,又直白坦蕩的善意。
而對方不過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
小小的年紀,天真又無畏,同樣看起來是被寵愛著長大的孩子。和黎宵相比,卻是少了一絲驕矜,多了幾分的率真和柔軟。
我想由衷地對他說一句,謝謝你。
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見一只白皙的手忽地從斜刺里伸出來,捏著福娃娃的后脖領子一下就將人高高提了起來。
——是黎宵。
在少年的手里,小孩子圓圓短短的胳膊腿在空中撲騰來撲騰去的,活像是一尾從池子里撈起來的魚。
“放、放開……”
“吵什么,又不是現在就要吃了你了。”
黎宵不耐煩地說著,蹙著眉將福娃娃拎得離自己又遠了一些:“真是的,還有嘴說別人呢,自己那么大張臉擋在那里就不覺得耽誤事兒?看看你的小哥哥,差點就被你壓得斷氣了。”
不得不說,黎宵不愧是黎宵,生著一張嘴仿佛天生是為了讓人不痛快的。
懟起來完全不分人,連小孩子都不放過——明明剛才還對著人家爺爺常先生長、常先生短的,
一旁的常先生倒是沒有出言制止的意思,像是早已經見怪不怪,正捋著胡子一筆一劃埋頭專注地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
一開始,小家伙在黎宵的手里還蹦跶得挺厲害的。尤其是聽到少年嫌棄他臉大的時候,包子臉皺成了一團。直到聽說我竟然險些被他壓斷氣時。
福娃娃不動了,他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看我,又看看自己,原地懷疑起了人生。
“我竟然……做了這么過分的事情嗎?”
“是啊是啊,恭喜你,終于發現了。”
黎宵見對方終于放棄掙扎,隨手將人放下,一邊拍拍手,一邊還不忘欠兒欠兒地補充,“自己原來是個不討喜的小胖子的事實。”
福娃娃一臉的怔忪,小心翼翼地朝我的方向看過來。有些不安地輕聲詢問:“小哥哥也覺得我過分,很不討人喜歡嗎?”
——不得不說這是個好問題。
在旁邊圍觀了全程的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表示,要論過分,在場就沒有人能比得過黎宵了。
不過更讓我驚訝的是,福娃娃的前后表現的變化。
先前看那孩子侃侃而談,在陌生人面前也不顯得拘束的模樣,我還以為他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大人。
沒想到會這么容易就難過起來了。
……也對,畢竟是那么小的小孩子嘛,還長得那么奶呼呼白嫩嫩的。
我這么想著,朝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臉上還是有些發木,但我嘗試著努力露出一個自認為友善的笑。
“沒有的事情……我還要謝謝你,第一次……看到像你這么可愛的孩子,很開心。”
福娃娃的眼睛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眸子亮了起來,抿起唇瓣彎彎地向兩邊笑開,臉頰上還泛著兩朵紅暈,看起來就更像年畫上的胖娃娃了。
“果然——”
福娃娃驀地一掃先前的沮喪,晃著腦袋高高興興地宣布道:“還是小哥哥比較可愛,比某個只會欺負弱小的大笨蛋可愛多了。”
一番話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指向性很明確。更別提那孩子在說話間屢屢拐向黎宵的小眼神。
黎宵的拳頭硬了,額角也跟著跳了跳,他抱著胳膊一臉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前者:“知道什么是適可而止嗎?”
福娃娃一縮腦袋,噔噔噔幾步跑到常先生的身后。
“呵,現在倒是知道找靠山了。”黎宵一臉的不屑,“有本事不要躲啊?”
福娃娃很是坦然地搖了搖頭,一臉真誠道:“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在外面要懂得保護自己。對吧爺爺?”
正巧這時他口中的爺爺也剛好在紙上落下最后一筆。
他拿起單子湊近在眼前看了看,似乎很是滿意的樣子。然后,他將單子交到了黎宵的手里,囑咐說:“就按這個來,外敷兼內服,三天之后我再過來。”
黎宵聽了,也沒有多問什么,默默接過單子轉身出門去向外間簡單吩咐了些什么。
聽到那熟悉的應和聲,我這才知道原來管事兒子一直都沒有離開。
黎宵回到屋里,又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地向常先生道了聲謝。
常先生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哪里哪里,老夫這也算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頓了頓,他稍許壓低了些聲音道:“更何況請我來的人不知道我與貴府的淵源,可是又另外許了小老兒好大的一筆報酬。等于是一份活賺兩分的錢,值了。”
聽到這話的黎宵,臉上的神情明顯有些微妙。
我大概能夠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既然是黎宵讓請的大夫,自然是記在了黎宵自己的賬上。
也就是說,常大夫所謂的干一份活兒收了兩份錢。從黎宵的角度來看,就變成了花兩倍的錢請人干活。不僅如此,對方還洋洋得意地炫耀到了他這個冤大頭的跟前。
這心情很難不微妙……尤其是,黎宵看樣子還真不能跟常大夫計較些什么。
這邊常先生樂呵呵地說完了,像是才后知后覺地想起,剛剛似乎聽見有誰在叫自己,四下張望無果,最后一低頭對上了小包子鼓得圓圓的臉頰。
“哦,我的寶貝乖孫原來在這兒呢。”
小老頭笑得沒心沒肺,也不知是真沒看見乖孫臉上的郁悶還是怎么的。
“爺爺今天可是賺了雙份的錢,回去啊咱們爺孫倆好好吃上一頓……啊對了,爺爺都忘了,你上次說想吃那家點心鋪子,是在城東還是城西來著?”
福娃娃在旁邊聽得一臉的無奈:“您說的那家點心鋪子根本就不在這里,而且……那都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啊,爺爺。”
這聲爺爺喊得不可謂不幽怨。
常先生輕咳了一聲,裝模作樣地一錘手掌:“哦哦哦,爺爺想起來了,確實是這么一回事……沒事,吃不著點心,咱還可以買別的啊,唔,對了上上次你不是還看中了那誰寫的話本子,這次啊咱們不手軟直接全冊包下。”
“那明明就是爺爺自己想看的東西吧。”
“也不完全是這樣吧。”
看到老頭插科打諢的模樣,我總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由地多看了黎宵一眼。
誰知道黎宵也正好在看著這邊,目光對上的時候,兩個人都愣了一下。還是黎宵輕哼一聲,率先轉過了頭。
我想,大概是因為他這會兒還在記恨著我剛剛替福娃娃講話的事情。
那邊那對爺孫的爭論最終以常先生的落敗告終。
“好好好,這次依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行了吧。”
常先生一邊嘆息著,一邊用不知從哪里掏出潔白帕子一下下揩著額頭的細汗。轉而微笑著看向我這邊說道:“不好意思,一點家務事,讓小友見笑了。”
“哪里……哪里,枇杷才是……”
我沒什么和長輩打交道的經驗,一開口就直接緊張到結巴:“承蒙……常先生的關照了。”
常先生笑笑,是我記憶中不曾見識過的慈愛面孔。
“誒,都是緣分嘛,況且老夫也算是眼看著阿宵這小子,從一個小毛孩兒長到這么大的。既然是阿宵的朋友,自然就算不做什么外人。”
小老頭邊說,邊向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年投去笑呵呵的一瞥,像是在征求對方的附和。
我則在心里默默掂量著,他口中的朋友二字。
黎宵和我之間的關系比起這兩個字,應當用彼此的冤家克星來形容大概更為貼切。
不知是不是不想拂了常先生的面子,黎宵出乎意料的沒有直接否認小老頭的說法,只是在鼻子里輕哼一聲,沒有說什么。
常先生見了,當即捋著大胡子沖我眨眨眼睛,蒲扇般圓胖的手掌攏在嘴邊小聲道:“這是在害羞呢。”
“本少爺哪有——”
黎宵差一點就炸毛了,可惜對上常先生那張彌勒佛般巍然不動的慈祥面容,又像是陡然回過神。如同把一塊燒著的煤炭咚得丟進了冰水中,刺啦一下,瞬間連點火星子都沒能留下。
對此,常先生似乎是毫無察覺,繼續如同一個老母親般細數著黎宵此人的優點。
“阿宵這孩子從小就這樣,其實本質不壞的,雖然嘴巴毒了些,臉臭了些,花錢大手大腳了點,脾氣急躁了點……”
——嗯,就是好像聽著也沒什么優點。
福娃娃適時出來扯了扯常先生的衣袖:“爺爺,您這樣正大光明地當著人的面說壞話,會不會不太好啊?”
大概是擔心小老頭說得太過了,到時候黎宵一個惱羞成怒,把診金給扣下。扯著常先生的袍子角,就想往外頭拉。
常先生被猝不及防地拉得一趔趄,又堪堪站穩,似乎是對自己被冤枉感到莫大的冤屈,堅決表示自己今天就要在這兒把話說完嘍。
“我沒有說但是呢。咳咳咳、但是——”常先生咳嗽一聲清清嗓子,作出一個蓄勢待發的姿態,然后,其余的人都等著他往下說。
然后……他就卡住了。
但是了半天,沒但是出個所以然來。
他的乖孫在旁邊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算了,爺爺,還是算了吧,不再要逞強了。您都這么一把年紀了,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常先生一張圓胖的老臉憋得通紅,他又開始掏手帕擦汗了。
“唉,都是你,好端端的打斷我做什么,這下可好……我也跟著斷在這里了。”他轉過頭,歉意地看看黎宵又看看我,很有幾分孩子氣的手足無措。
我聽說,有些人的心性不會隨著年紀與外表產生改變,即使白發蒼蒼,依舊保留著一顆赤子之心,是為返璞歸真。
此刻的我看常先生就是這種感覺。
我想,正是因為有常先生這般的長輩,才能教養出像福娃娃那般晶瑩剔透,靈秀可愛的孩子吧。
“枇杷知道的。”我輕聲接過話頭,在常先生有些驚訝目光中緩緩道,“黎少爺他、對真正親近在乎的人,都是極維護的,不求回報,重諾守信,稱得上情意深重。”
像是對蘭公子,又像是對那位我未曾謀面的蘭夫人……
常先生聽到我這樣說,面上的驚訝之色漸漸褪去之后,露出一臉欣慰的喜色。
“不錯不錯,看來是老夫我杞人憂天,白瞎操心了。”
他感嘆著,又看向黎宵:“老夫算是看出來了,你這小子雖然脾氣和性子都差了些,但運氣還算不錯。嗯,枇杷,也是個好名字,清熱解毒,跟阿宵這個一點就著的炸藥桶子放在一起剛剛好。”
說罷也不等少年有所回應,把擦汗的帕子往懷里一收,便準備起身離開。
福娃娃跟在他的身后,扭頭朝我看一了眼,忽然一拍腦袋:“看我,差點就被爺爺這個老糊涂給傳染了。”
說著,也不在意身后的常先生變得有些精彩的臉色,繼續笑吟吟道:“還沒有跟小哥哥做自我介紹呢。我叫禮,就是禮物的那個禮,小哥哥怎么叫我都好。”
常先生姓常的話,這孩子的全名應該就叫做常禮吧。
常禮……常理。
還真是個挺特別的名字,一聽就很有道理的樣子。
我被自己的想法都笑了,聲音里也多了一絲笑意:“好的,我記下了,小禮。”
“嗯。”常禮點了點頭,臉頰紅撲撲的,非常高興地向我揮手道別,“那下次再見了,小哥哥,要記得小禮呀。”
黎宵一直把兩人送到外間,回來的時候,剛好碰上去而復返的管事兒子,還有他爹,以及一個有些眼熟的小廝。
管事兒子和那小廝,一個端著湯藥,一個端著膳食。管事自己手里也提著布包,打開來都是些瓶瓶罐罐。
“都是按照黎少爺您給的那張單子上來的。”管事笑得一臉殷勤,“恐怕我那不長進的兒子誤了您的事,我已經一一校對過幾遍,保準兒出不了一點兒岔子。”
說著有些探究地四下打量著屋里,搓著手一臉的好奇:“怎么不見您帶回來的那個……”
其實,我躺在里間這件事,管事兒子理應是知道的。
就是不曉得這人是忘了跟自己的老爹說呢,又或者其實是說了的,但鑒于管事向來謹小慎微的個性,還是覺得親眼所見比較靠譜。
無論如何,管事這么問了,黎宵也就那么回答了。
“在外頭凍壞了,裹被子里捂著呢。”他說得那么理直氣壯,又自然而然,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說法有可能會招來某些誤會。
管事極為短促地哦了一聲,嘴里說著原來如此,卻似乎是沒有要立刻離開的意思。
還探頭探腦地想要向里屋張望。
黎宵明顯是不耐煩了:“還有什么事么?”
管事訕訕一笑:“沒有沒有,我本就是來送東西的,還有就是看看黎少爺有沒有什么別的吩咐?”
“沒有。”黎宵言簡意賅。
照理說,這種情況一般屋里至少要留一個伺候的人。
但黎宵是個例外。他很討厭被人跟著,或者和不熟悉的人共處一室……就像是某種動物的領地意識。
管事見狀也不好再多做逗留,于是賠著笑臉帶著人就離開了。
我聽到外間的門輕輕被關上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便瞧見黎宵拿著東西,拉長著一張臉走進了里屋,嘴里還在嘟囔著:“羅里吧嗦的,也不知道想說些什么,比家里的老頭子還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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