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像黎宵這種人,果然還是當一個啞巴比較討人喜歡。
我一口氣灌下一碗湯藥的壯舉,看得黎宵都有些震驚了。
他張了張嘴,像是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就……不覺得苦嗎?”這么問的時候,少年的表情都扭曲了,尤其是一雙眉毛,簡直要擰成個死結。
我知道黎宵為何表現得如此夸張,因為他是極度嗜甜的人。
一個從小習慣了甜味的人,自然沾不得一點苦。
而我一直都沒怎么吃過糖,也不怎么喜歡。小的時候倒是出于好奇用指頭沾了些罐子的白糖,想都沒想就直接放進了嘴里,當時就被嗆到了。
來不及吐掉,白糖已經在嘴里化開。
只好灌了一大杯井水下去,我忘了直接漱口也是一樣的,結果喝得太飽,鬧了一下午的肚子疼。
還因此被娘親數落了好一通。
再后來,我長大些。日子一天緊過一天別說糖了,糠菜都吃不上一口。餓極了的時候,我也跟著刨過樹根,啃過嫩樹葉子。
再次吃到糖,是在到了蘭公子身邊之后。
他這里不僅有糖果,而且還有各式的點心可以翻著花樣的吃。
在點心方面,蘭公子從不拘著我,但有一點量力而行、適可而止,不要吃過了頭,吃壞了肚子。
可我發現,自己并沒有那么喜歡吃點心。
也不像許多同齡的孩子那樣愛吃糖,甚至因為小時候的那一次錯誤嘗試,我對太甜的食物,一直有著不大不小的陰影。
而且,比起食物本身的味道,我更喜歡那種飽腹感本身,那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歲月里都是生命保障的象征,一直延續至今。
味道其實并不重要,很多時候都可以為了更高的目的加以忍受,甚至忽略不計。
比如增強體能促進生長,比如康復疾病,又比如單純地維持活著的狀態……
我想了想,如實告訴黎宵:“其實也不是很苦。”
黎宵聞言,半信半疑地拿起碗,湊近聞了聞藥渣,立刻不受控制地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然后捏著鼻子將碗遠遠地放到一邊,又伸出指頭遠遠地推了推。
動作之滑稽,像是一只小心翼翼地撥弄著毛線團的貓。
“這藥怎么都涼了還比熱的時候要嗆人?!”黎宵頗有些憤憤不平。
我暗想,這明明是因為你湊得太近了。
——因為不冒煙了,就掉以輕心放松了警惕,被苦到也是活該。
這邊,我正這么想著,那邊的黎宵又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
“怎么會……”少年難受地揉了揉鼻尖,眼睛也跟著變得有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了一樣。
嗯,瞧著多少有點點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意思。
可惜,這一切全都不過只是假象而已。
下一刻,黎宵就將那雙泛紅的眼睛轉向我,什么脆弱啊、可憐啊,全都不見了蹤影。有的只是氣勢洶洶的逼問。
“你剛才——是不是在心里罵我了?”
“啊?”
我心想……這居然都被你發現了?
面上則維持著一派無辜的真誠:“黎少爺,您在……說什么,枇杷怎么就……聽不懂了呢?”
“不然我怎么會無緣無故地打噴嚏?”
“您剛才……那不是被嗆得嗎?”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之前是之前,我說得是放下碗之后的那次。”黎宵說得一本正經。
我在旁邊聽得都有些好奇了:“這……難道噴嚏和噴嚏之間還有差別的嗎?”
“當然了。”黎宵斬釘截鐵道。
奇妙的是,他說著說著竟然還顯得有些得意起來。
“本少爺從小就在這方面特別敏感,身邊一旦有人在心里偷偷罵我,絕對一抓一個準。”
這方面——難不成是指被人在心里偷罵的方面嗎?
那看樣子,確實還是挺有經驗的……雖然但是,我真的有些好奇,這種事情難道真的有什么特意拿出來得意吹噓的必要嗎?
嗯,不是很理解。但是……管他呢,大少爺高興就好。
我還是考慮到了一種其他的可能性:“有沒有可能,其實并沒有人在偷著罵您,黎少爺只是——”
我話還沒說完,黎宵又結結實實地打了兩個噴嚏。
這次他不僅是眼睛紅,連那張從入冬之后就一直頗為慘白的面孔,都一路從臉頰紅到了脖領子。
黎宵吸著鼻子看向我的時候,眼神都有些迷離了。
“你剛、想說什么來著?”他甕著鼻子問,原本清亮的少年嗓音顯得有些沙啞。
好吧,這下基本可以確定了。
“您應該是之前在外頭感染了風寒,現在發作了。”
“……”
——黎宵確實病了。
他看起來很是郁悶。
要是我站在少年的角度換位思考,在郁悶之余其實還是應該感到些許慶幸的,至少這從或許某一個角度側面說明了,他并不像自己原先預想的那么招人罵。
盡管事實并不如此。
最后,黎宵還是放棄掙扎叫了兩個隨從上來。
他實在是無法忍受不熟悉的人在眼前晃來晃去,叫自己人上來照看已經是他所能接受的極限。
至于為什么那么多人里只叫了其中的兩個。
完全是因為……
“他們太占地方了。”
這是黎宵的原話。
當然,我覺得少年的還有一層考慮可能是,他再也不想重演上一次在蘭公子房間時那副左右為男的尷尬場面了。
尤其是……那些鐵塔般的漢子,明明單看著也就是普普通通的鐵血男兒。可是一碰上黎宵,就會莫名地開始源源不斷散發出某種近似母性的光輝。
——很矛盾,卻又莫名渾然天成的感覺。
讓人忍不住看一眼,再一看。再看,感覺三觀就要被融化開重塑了。
至于是被什么東西融化的,那當然是——作為忠心耿耿、鐵骨錚錚的屬下們對于自家少爺柔腸百轉、熱血沸騰的愛呀。
我看著屋子里一左一右忙碌著,為黎宵反復測量湯藥溫度,將盤子里的水果陸續切成小動物的形狀,又為之一一插上牙簽的漢子們,不由地心生敬佩。
真是難以想象,瞧著那么寬那么厚實的手掌,竟然能夠眨眼的功夫切出那么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居然還有精致的擺盤……
我很驚奇地看著眼前的場景,更驚奇的是沒想到這里頭也有我的份。
我先是愣了一下,對上蓄著狂野絡腮胡子的高大漢子和藹可親的笑容。
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從推到面前的果盤中拿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只白色小兔子。
然后有些拘謹地低頭道了聲謝。
隨即聽見絡腮胡子發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
“唉,不謝不謝,別客氣哈,隨便挑自己喜歡的多吃點。不然就憑咱們少爺一個,也吃不了多少……”
“行了,這么吵,還讓不讓人吃東西了。”黎宵有些不耐煩地打斷絡腮胡子的話。
絡腮胡子聞言,一拍腦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對了,光顧著說話,連正事兒都忘了。”
說著,朝那邊擺弄藥罐的兄弟一扭頭,問藥涼好了沒有。
后者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絡腮胡子立刻止住黎宵正要往嘴里塞甜瓜的動作。
一臉正色道:“少爺且慢,咱們還是先喝了藥,不然這藥您鐵定又喝不下去了。”
黎宵看看那一塊黃澄澄金燦燦的甜瓜,掙扎了一下,朝著絡腮胡子露出有些勉強的笑容:“就不能……不喝嗎?”
我看到,絡腮胡子棱角分明的臉上劃過了瞬間的不忍,但僅有瞬間的猶豫,他就忍痛硬下了心腸。
“不能。”
冷冰冰的兩個字打在黎宵的臉上,他因為風寒而浮起幾分難得血色的臉上登時又恢復了平日里的冷白,連嘴唇都慘白慘白的。
他這是……有多抗拒吃藥啊。
見到自家少爺這副生無可戀的模樣,絡腮胡子嘆了口氣,換了一種語氣苦口婆心道。
“雖然這藥確實不好喝,但少爺您還是喝了吧,早點好起來,也可以少受些罪。您看您,本來身子就弱——”
絡腮胡子的話戛然而止,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的是,黎宵嚯得端起藥碗的動作。
接著,后者以一種壯士扼腕的決絕表情捏著鼻子湊到了碗的邊緣。然后眼睛一閉,脖子一仰,就那么咕嘟嘟地盡數灌了下去。
絡腮胡子和在場的另外一位隨從,似乎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少爺這么痛快的喝藥,都直接愣在了當場,直到黎宵緩緩將碗放下。
“真的喝完了呢?”
絡腮胡子湊近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碗底,又將空碗向自己的同伴展示了一番。兩人互看一眼,眼中同時浮現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喜之情。
看那兩人的架勢,要不是中間還隔著一段,這下恐怕就要執手相看,落下激動的熱淚了。
“不愧是咱們的少爺,果然長大了就是不一樣啊,老六!”
“就是說啊,老九!”
我這才知道原來絡腮胡子叫老九,在場的另一個同伴則是老六。
也不知道這是名字里帶了數字,還只是單純的編號,不過光看那鐵塔般巍然不動的唬人外形,兩個人還真有幾分像是兄弟。
雖然不是全部,但我依稀能夠從這兩個人無不夸張的表現中,窺見一些黎宵從小的生長環境。
雖然還無法了解黎宵和其他家庭成員之間的具體相處方式,但有這么一群人在身邊從小捧著護著,也難怪……少年會養成那種臭屁的個性。
說到黎宵,我這才意識到他好像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安靜地出奇,換了平時,應該早就不耐煩地出聲制止了才對。
我忍不住轉頭看向黎宵,只見他仍舊保持著剛才放下碗時動作,垂著腦袋面無表情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瞧著他原本蒼白的臉色,此刻竟隱約透著幾分青白,不由地有些擔心。
“……黎少爺,您沒事吧?”我試探著問道。
聽到我的問話,黎宵動了。
以慢到不可思議的速度緩緩抬頭,轉過臉,看著我,有氣無力道:“笑話,你覺得,本少爺能有什么事?”
“……”
“不就是一碗藥嘛,我還能輸給你不成?哼,真是,想多了。”
如果,不是少年的眼中毫無神采,或者他哼唧得再有力一些,我可能就信了。
——話說回來,這個人究竟是哪來的這份莫名其妙的勝負欲啊。
吃藥的初衷不就是為了藥到病除么,怎么被黎宵說的,就好像是為了比賽誰比較厲害一樣。
而且,他和我又有什么可比的呢……無論是輸是贏,本就沒有一點意義。
可阿六和阿九似乎并不這么想,他們好像將黎宵干脆吃藥的功勞算到了我的頭上,連帶著看像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詭異的熱切。
仿佛我是什么可以治療疑難雜癥的靈丹妙藥。
我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又不好意思開口說什么。
還是黎宵出聲把人趕了出去。
“行了,藥也喝了,我想睡一會兒,你們該干嘛干嘛去吧。”黎宵擺手道。
長著絡腮胡子的阿九聞言有些猶豫:“可少爺您身上還病著,若是沒有我們在一旁照料著,萬一……”
“沒有萬一。”黎宵斬釘截鐵地打斷阿九的話。
阿九顯然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似乎有些觸霉頭的意思,于是默默地閉了嘴,黝黑的面孔上明顯流露出一絲自責。
黎宵見狀也放緩了些語氣,出言安撫道:“好了,我真的沒關系的。別忘了我是誰。真要是連一點小風寒都扛不過去,我以后出了門兒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我是黎家人。”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黎宵這么心平氣和說話,那小模樣純良地像是去找寺廟里的得道高僧開了光。
——所以怎么說美人在骨不在皮呢?
明明頂著同一張慘白的小臉,此刻神情一收斂,周身的氣質也仿佛跟著有了微妙的變化,連帶著嘴角的笑都變得動人幾分。
我從前就知道少年生得精致漂亮,卻是第一次由衷覺得對方是美的。
說話間,少年忽然向我看了過來,青玉色的眸子彎起,嘴角的笑意加深。
“再說,不還有一個倒霉蛋在這兒陪著我么?早聽說,把病氣過給別人可以好得更快些,這下剛好可以試試。”
“……”
——好吧。
我早該記住的,像黎宵這種人,果然還是當一個啞巴比較討人喜歡。
阿九聽到黎宵這樣說,歉意地看了我一眼,露出有些為難的神情。他的嘴上沒說什么,但那意思仿佛在說,少爺一直如此,還請多擔待些。
臨離開之前,還朝著這邊頷首,接著微微鞠了一躬。
我則向著二人離開的方向輕輕地笑了笑,結果一回頭,就對上黎宵探究的目光。
“笑什么呢,一臉的傻相。”
我實在是懷疑,這人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
……不過,誰教人家是堂堂的黎家大少爺呢,換個人恐怕孟婆湯都喝過不止一回了。
我垂眼,掩住心底的想法,不經意間看到了手邊擺著的那只雪白的糖梨兔子。
于是隨口胡謅道:“枇杷就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厲害的刀工,覺得特別新奇,都不知該從何處下口了。”
我說得半真半假,黎宵果然信了,不屑道:“不過是一個劍客的基本修養罷了。”
我聽出了黎宵話里頭的一點酸味,不由地覺得有些好笑。
所以,他這么說是在嫉妒阿九的劍術嗎?
只不過說到劍——
我不禁想到了那把周身漆黑的長劍,和那個將其佩戴在腰間的黑衣少年。
墨發高束,紅繩搖曳,還有那酷似梅花的劍穗。
那個少年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然后我忽然記起了,在昨天的大雪之中,正是他騎著黑色的駿馬一路護送著蘭公子的馬車回到樓前。
——既然如此,那么他今天會來,大概也是為尋蘭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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