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哥哥就那么喜歡黎宵那個大笨蛋嗎?”
蘭公子的葬禮過后,我就沒有見到過黎宵。
倒是阿九先生時不時帶點東西過來,只說是少爺的吩咐,其余的一律不多言。
若是問起黎宵,那么得到的回答總是籠統的一句,少爺很好。
至于究竟是怎么個好法,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是半點不肯透露。
果然,聽到我的問話阿九先生也如往常一般,一字不差地作出了回答,末了又補充一句:“少爺說了,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可以直接告訴阿九,阿九回去了自會如實轉達!
……有什么想要的嗎?
我的眼角余光瞥見堆得滿滿的桌子和矮幾,禁不住在心中苦笑了一下。
我在樓中的生活起居本就無一不在黎宵的賬上,他還時不時地托阿九送來這么多吃的用的,我還能有什么想要的呢?
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想要再見上黎宵一面,然后……然后就可以親手把玉墜交還給他。
……除此之外,應該就沒有別的了。
這些日子里,我問了許多遍黎宵的近況,其實真正想問的那一句終究沒有出口,那就是——黎宵他還會不會過來?
從前,他來是因為蘭公子。
現在他留著蘭公子身前的居所,是因為不想讓外人進入到這里,破壞了這里原本的樣子。嚴格來說,在黎宵的眼中,我也許就屬于蘭公子遺物的一部分。
他言明讓我留在此處,讓管事關照我,其實也是在變相照看蘭公子的遺物。
——也許,往后余生,黎宵都不會再踏足這個地方。
因為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喜好風月、沉迷聲色的人。
否則也不會由著蘭公子那般愛搭不理那么長時間,還孜孜不倦、樂此不疲,卻對樓中其他美人拋來的橄欖枝和眉眼視若無睹,甚至心生厭惡。
可是蘭公子不在了,黎宵還有什么理由回來呢?
若是他一點沒有睹物思人的念頭。
若是他完全不想觸景傷情,而今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給亡者一個清凈的故居。
那么我……他應該也是不想再見的了。
想到這里,我不自覺地看向床頭,那個盒子從送來的那天開始就一直放在那里,沒有再動過。
不過因為每天擦拭的緣故,非常干凈,沒落一絲的灰塵。
我在擦盒子的時候發現下方靠近邊沿的地方有一處細小的缺口,大概是那天掉下床的時候撞到了下方的木踏板留下的。缺口很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是我自從知道了,便總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
剛開始還有些扎手,漸漸地就變得柔和起來,仿佛那里天生窈陷下去一點,而非后天碰撞引發的瑕疵。
我一直都不明白,黎宵為什么要將玉墜送給我。
一開始如果只是因為暈血昏了頭,那么后來呢……他知不知道,送人一塊刻著自己名字的玉墜在這樓中代表了什么?
我想,他大概是真的不知道,所以才那么隨意地送了出去。
又或者,他是想將這塊玉墜兒作為我額角受傷留疤的一種補償。
——東西送到了,恩怨自然就抵消了。
他不用再有所愧疚,可以大大方方地抽身離去,然后將過往種種盡數拋之腦后,開始新的生活。
就像常先生所言,我不欠其他任何人的,其他人也不欠我的。
沒有欠債,無需償還,沒有糾纏,也就是結束了因果。
既如此,黎宵他又為何時不時差阿九先生過來一趟,額外送上這么些東西,莫非……是擔心我照看蘭公子的舊居照看的不夠盡心嗎?
倒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
想到這里,我突然感到一陣釋然,轉頭對還在耐心等待回答的阿九先生說,不必了。
我說,我沒有什么特別想要的。
“已經送來的東西足夠用上一段時間了。眼下才過年不久,馬上又是元宵節,這樣阿九先生也可以休息一下,不用辛苦跑這么來回地跑!
阿九先生聞言,表示這是自己的本職工作,況且送些東西而已,實在算不上辛苦。
我笑著搖了搖頭:“但枇杷會覺得過意不去。至于黎少爺那邊,還煩請阿九先生給我句好!
說到這里,我頓了頓,這才斟酌著繼續道:“就說承蒙大少爺的關照,枇杷一切都好,也會繼續打理好此間的種種,讓黎少爺盡管可以放心。還有就是,提早祝他元宵節快樂吧!
阿九先生聽了我的話,照例干脆地點頭應下。
我知道,阿九先生會將這些話原封不動地回報給黎宵。
所以,接下來一直到元宵節之前,我大概都會是一個人度過。
其實想想也沒什么。
畢竟,除夕夜我也是一樣這么過來的,別人守年歲的時候,我早早就睡下了。
等到爆竹聲噼里啪啦地四處炸響開來的時候,我冷不丁地驚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睡著了好一會兒。
我于是爬起來,給自己倒了茶捧在掌心,茶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我站在窗戶底下聽著外頭的喧嘩聲從天黑一直熱鬧到了天明。
管事的難得大方地包了紅包,幾乎人手一份,當然送出紅包的對象不同,份額也就有多有少。
我吃穿都在樓里,平日里自然用不了什么錢,隨手就將紅包放進了挨著床板砌在墻中的小柜子里,最下層的抽屜里已經放了不少銀錢,都是我來到蘭公子身邊之后慢慢攢下來的。
數額早就超過了我的賣身錢,卻不一定夠我如今的贖身錢。
不,就算夠了贖身錢,我一個人決計也是出不去的,除非……除非什么呢?
我暗笑自己的癡心妄想,晃晃腦袋,企圖將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統統都丟出去。
指尖碰到褥子與墻壁的縫隙間一個涼涼的硬硬的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枚嶄新的銅板。
上頭有著市面上尋常流通的錢幣所沒有的獨特花紋和樣式,所以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冬至晚上黎宵包在香菜餃子里,預備給蘭公子討彩頭,卻陰差陽錯地入了我的口,還順便崩掉了我的兩顆門牙的那枚銅板。
也不知怎么就掉到了這種地方,直到如今才發現。
想起那個夜晚,我仍舊覺得那是從有記憶以來、自己度過的最最熱鬧的一個冬至。
可惜,不過是一個多月之前的事情,卻好像已經隔著半輩子的時光……也許沒那么夸張,至少也是隔著生與死的。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那枚銅板。
心里想著既然是黎宵的東西,干脆就和那個裝玉墜的盒子一樣放在床頭。如今,黎宵怕是不會再來,那玉墜看樣子也就還不回去了,索性放在一起整整齊齊。
沒想到只是輕輕一碰,那銅板竟然就從床和墻壁的縫隙間漏了下去。接著發出咕嚕嚕的滾動聲,然后也不知撞到了什么,一下子沒了動靜。
我連忙探出腦袋往床下看去,結果被踏板擋了個正著。
從勉強從縫隙望進去,也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瞧不著。
我失落地盯著那漆黑看了許久,心里猛地像是被人擰了一下,悶疼悶疼的。
……好像,我掉落的不僅僅是一枚銅板,而是整個關于那個冬至夜晚的記憶。
我保持向下探出上半身的姿勢,一動不動許久,直到眼前因為大腦充血開始出現大片大片的黑色。
然后身體失去重心,隨著咚得一聲悶響,我連人帶被子一頭栽了下去。
撞到腦袋的瞬間,我好像真的看見了螢火般飛舞的光點,慢慢消散在黑暗之中。
我聽見一道不甚明顯的腳步聲,然后是外外間的門被推開,有人走進來的聲響,極輕微,卻又異常清晰地穿插在細小而尖銳的耳鳴聲中。
有人走了過來,腳步聲停在了近前。
我整個人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倒掛在床沿,只能從受限的視野中瞧見一角深色的衣袍,如蓮花花瓣般輕盈地舒展在空氣中。
我感到一雙溫暖結實的手臂伸過來將我整個抱起來,穩穩地放回了床上。
墨色的長發垂落下來柔柔地遮擋住了我的視線。
動蕩不安的視野之中,我依稀像是看見了那人的一小半側臉在眼前一閃而過。
僅僅是一眼,我的眼睛就驀地瞪圓了,因為我分明瞥見了那白皙肌膚上一顆細小如血珠的紅色淚痣,艷麗的,刺目的,讓人移不開眼睛的……
“蘭……”
我在慌亂間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因為無法用語言傳達,只能用力地伸手想要攥住對方。
腦子里亂哄哄地像是有兩道聲音在彼此打架。
堅決的聲音說:不可能的,蘭公子早就死了,所以這個人絕不會是蘭公子。
另一個有些搖擺不定的聲音則弱弱地提出質疑:可從頭到尾都只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的蘭公子的訊息,既然沒有見到蘭公子的最后一面,說不定……
前者立刻反駁:所以,意思是黎宵那家伙會拿蘭公子的生死開玩笑嗎?
弱弱的聲音遲疑了:可……可這個人長著和蘭公子一樣的紅色淚痣誒,連位置都一模一樣。
堅定的聲音再次表達了反對:這世上長著一樣顏色一樣位置的人多了去了,總不能隨便抓一個都當成是蘭公子吧。
弱弱的聲音有些遲疑:也沒有多到那種程度吧。
堅定的聲音聞言,很是不屑的樣子:光是最近就認識了一個。
——他。
——就是他。
——可是做夢時候的事情,也可以算作內嗎?
——可誰又能肯定那就是在做夢呢?
弱弱的聲音沒動靜了,然后在那個堅定的聲音的慫恿之下,在我的腦海中一起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蘭……”
是蘭的蘭,而非蘭公子的蘭。
再度喚出那個字眼的同時,我感到一只手握上了我的手腕。
我好像聽到了很輕的一聲嘆息,伴隨著手指被輕柔而堅決地分開的動作。我的手里被塞進了另一個東西,圓圓的,硬硬的,扁扁的一枚,還帶著那人手上的余溫。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捏著那個東西,直到眼前的黑色斑塊隨著暈眩感的消退一起散去,再抬眼,哪還有什么穿著深色外衣的人?
唯余空氣中淡淡的煙火味道,像是藥香又像是寺廟中禮佛的線香,其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蘭花的香氣。
——花香是從窗臺上傳來的。
那天,我收起枯萎蘭花的粉末之后,就請人移了一株新的蘭花放在原本的瓷瓶中。
味道一直都不怎么明顯,可能是因為我一直待在屋子里的緣故——正所謂久而不聞其香。
偏偏這蘭花香氣在那陣煙火氣息的映襯下變得明顯了一些。
所以我很肯定剛才的一切并非幻覺,更何況,我手中還有那人留下的一枚銅錢。
花紋樣式和我記憶中黎宵包在餃子里的那枚很是相像,但看得出似乎已經有些年頭,色澤偏暗淡,帶著歲月磨洗過后特有的柔和。
這時,外間再度響起腳步聲。
我渾身一凜,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連接里外間的入口處。
……莫非是那人不知何故又去而復返了?
我心中有些緊張,口中也有些發干,一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那枚銅錢。
那腳步聲很快來到了入口處,一道人影出現在簾幕之后。
既非蘭公子的鬼魂,也不是什么夢中蒙著面紗的神秘青年,而是一個切切實實的大活人。
“阿九先生?!”我不禁叫出了聲。
大概是我的語調稍顯激動。
阿九先生聞言,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抱歉嚇到你了,我敲了門但是一直沒人應聲,又發現門虛掩著,覺得有點擔心就自己進來了。”
“沒,不是的,其實是我剛才……”
我剛想解釋,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說我因為盯著滾進床肚中的銅錢一頭栽倒,迷迷糊糊像是看見一個很像蘭公子的夢中人,并且那個人還將我從地上抱起來,另外給了我一枚銅板?
這種事情怎么聽,怎么都讓人覺得古怪。
搞不好還會讓阿九先生誤以為我是精神出現了什么問題。
可是……我也確確實實地看見了。
對了——
“阿九先生過來的時候有看見什么人下樓嗎?”
這里原本就比較清凈,在蘭公子走了之后,除了管事和少數一兩個樓里人,幾乎不會有人來這邊。
最主要的當然是管事的吩咐,但也有相對迷信的人覺得蘭公子屬于橫死不吉利,所以不愿意靠近這邊的。
那人前腳剛走沒多久,阿九先生便來了。
也許,兩個人在樓梯上擦肩而過了也說不定,那樣的話……
可是阿九先生聞言卻是搖了搖頭,表示一路上并沒有看見別的什么人。
“怎么了?是發生什么事情了么?”他說著,看向我的目光中既有出于擔憂的關切也有不解和迷惑。
像是那一天,在聽到我一口應下不參加蘭公子葬禮時臉上的表情。
見狀,我唯有搖頭。
“沒什么,我剛沒注意摔了一跤,迷迷糊糊好像聽見有人在屋外走過,應該是聽錯了,也許是風吹過的聲音!
我說完,才發覺這個理由從前好像用過了。
不過索性,阿九先生并沒有多想。聽到這勉強還算說得過去的解釋,他濃黑的眉毛稍稍舒展開來。
“也是,最近風大,鬧出些什么聲響也是有可能的!鳖D了頓又看向我,“你剛說摔了一跤有沒有傷到哪里?”
我搖頭,笑了一下:“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哪有那么容易受傷?”
可是,對上阿九先生真誠的面孔,我還是忍不住補充了一句:“當然,枇杷下次會注意的!
然后,我問阿九先生怎么突然來了。
阿九先生于是一拍腦袋,像是才想起有正事要辦,從懷里摸出兩個紅包塞到我手里。
“這個是少爺的。還有一份是我和老六兄弟幾個的,不多,就當錯熱鬧熱鬧,你可千萬別嫌棄。”
瞧著那兩個同樣漂亮喜慶的大紅包,怔愣了一瞬,這才低著頭道了聲:“怎么會呢?”
……怎么會覺得嫌棄呢?
畢竟這么多年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多的新年祝福。
我道了吉利話,伸手接過那兩個紅包。
“新年好呀,新的一年平平安安紅紅火火順順利利。”我說。
“你也是!卑⒕畔壬实匦χ卮鸬溃按蠹叶际恰!
那天下午的時候,常禮也一蹦一跳地跟著常先生來拜年。
我有些慚愧,哪有常先生一個長輩親自上門來給小輩拜年的?墒浅6Y卻說,他爺爺不講究那個。
“再說了,我不是比哥哥年紀小嗎?來拜年的是我,爺爺他就是順便的!
聽到這個順便的,常先生似乎有些抹不下面子,輕咳一聲,從袖子里摸出一個紅包。
“老夫可是帶著誠意來的?你呢?”常先生不屑地捋捋胡子。
沒想到常禮一臉的理所當然:“我有我自己啊,我就是最好的禮物!
說著將圓圓的腦袋湊過來貼近我的手掌,圓圓的黑眼睛亮晶晶的閃著躍躍欲試的光芒:“我的運氣超好,哥哥來摸摸我,來年的運氣可以翻倍喲~”
余光瞥見滿臉寫著沒眼看,所以默默移開視線的常先生。
我笑了笑,也拿出自己準備的紅包遞給那孩子。
在常禮驚喜地盯著手中的紅包看時,輕輕將手掌放在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上摸了摸。
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也跟著往我的掌心蹭了蹭。那種柔軟的觸感勾起某些不算太過遙遠的記憶。
我幾乎是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和黎宵同榻而眠的夜晚。
少年也曾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向我貼近過來,用自己被發絲凌亂纏繞的面頰摩挲我的手掌。
——也不知那時的他夢見了什么。
只是我現在想起來,依稀還能感到手掌連著關節處那種沉甸甸的酸麻感。那是被對方當做枕頭壓了許久的后果。
那一天兩人登門時,我還不知道爺孫兩個過幾日便會離開。
也許常禮是早就知道的,所以那天一直纏在我左右,也不像往日里那樣嘰嘰喳喳,就是一雙圓圓的黑眼睛總是有意無意地盯著我看,仿佛第一次見到似的。
我隱約覺得他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
但他不說,我也沒有主動去問。
有些事情若是注定沒有結果,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提起,也省得空歡喜一場,徒添了幾分失落。
不過,常禮倒是對床頭柜上的小盒子很感興趣的樣子。
大概是小孩子天性里大多喜歡顏色鮮亮的東西。
“那是什么?”常禮一臉好奇地問道。
臉上的表情有點像是第一次在隔壁見到他,那時他盯著窗臺上的一株蘭花探究地看得出神,也不知是在腦袋瓜里想些什么。
我想了想,取下來捧在膝頭打開來給他看。
原本還興致盎然的常禮在看清五彩繩結上的玉墜之后,一下子安靜下來,原本在床沿晃了晃去的一雙小短腿也不晃蕩了,只定定盯著那塊玉墜看。
大概是角度原因,那雙本就漆黑的圓眼睛中的烏眼仁兒似乎比平時看著更大了一些,就好像向四周暈開了一圈。
我正想問這是怎么了,常禮忽然抬起頭看我,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張口就是一句。
“哥哥就那么喜歡黎宵那個大笨蛋嗎?”
我莫名其妙地啊了一聲,不知這又該從何說起。
“……你怎么會這么覺得?”我問。
聞言,常禮拿小圓指頭戳戳玉墜上刻的名字:“這不就是那個大笨蛋的名字嗎?哥哥單獨送玉墜就算了,竟然還拿了這樣一個盒子小心裝起來。不是偏心是什么?”
我想回答說,那根本就不是我送給黎宵的,而是黎宵送給我的。可是那樣一來似乎就更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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