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一滴溫?zé)岬囊旱温湎聛恚瑹o聲砸在了枇杷的側(cè)臉。
枇杷在明暗交錯的甬道中不停奔跑著。
仿佛正被無形的巨獸追趕。
而事實上,少年的身后空無一人,有的只是他自己倉皇且凌亂的腳步。
他的呼吸沉重起來,眼前也升騰起朦朧的霧氣。
枇杷逐漸感到了吃力。
盡管如此,他還是繼續(xù)不顧一切地向前跑著……
直到舊傷的腿部再也無法支撐下去,終于腳踝驀地一軟,整個人就那么猝不及防地?fù)涞乖谇嗍伨偷膱杂驳孛嫔稀?br /> 膝蓋落地的那一瞬,枇杷仿佛聽見了骨頭接縫處發(fā)出的細(xì)微裂響。
——糟糕。
枇杷的腦中劃過閃念,這一下,不會直接摔斷腿吧。
可是,當(dāng)他真的脫力般地癱倒在地上。
一邊大口喘息著,一邊聽著心臟砰砰砰的狂跳。
并沒有感到多么的難受。
更多的是麻木。
身上的……
心里的……
或許還摻雜著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枇杷想。
自己一直以來所篤信的真實……
和他所自以為的虛妄夢境……
就這樣在眼皮子底下,陡然交錯、倒轉(zhuǎn)……
原本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忽然就曖昧不清起來。
并非變得完全陌生,而是逐漸向著喻輕舟所熟知的模樣演變。
那樣的突然,卻又整齊劃一。
簡直令枇杷開始忍不住懷疑,是否……這個世界原本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呢?
出問題的不是那些一再將他錯認(rèn)為喻輕舟的人,而是他自己——
是自己誤闖進(jìn)這個本該屬于另一個人的世界,才造成了這一切的錯位。
可是……
這樣一來,原本的那個喻輕舟去了哪里?
而并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自己,未來又該何去何從?
枇杷不知道。
他已經(jīng)無法進(jìn)行任何的判斷和思考,只感到深深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沖刷著這具尚未衰老就已經(jīng)破破爛爛的軀殼。
雖然有些不甘心,不過如此也就說得通了。
當(dāng)初蘭公子無緣無故地溫柔照拂,還有黎宵——
枇杷早該想到的,起初那么討厭自己的一個人,怎么就突然轉(zhuǎn)了性子,破天荒地向他示好,甚至許下一生一世的約定。
原來都不過是因為一個喻輕舟。
枇杷不知道自己同那個喻道長究竟像在哪里,以至于那些人一個兩個,都那么篤定地將他認(rèn)作對方。
……難不成是因為這張臉嗎?
枇杷一邊想著,一邊下意識地抬手摸了上去。
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面頰上早已是一片濕涼,也不知是冷掉的淚水還是汗水。
在此之前,枇杷幾乎不曾仔細(xì)端詳過自己的這張臉。偶然在鏡中瞥見了,留下的也只是平平無奇的印象。
尤其是額角處的傷疤,更為這份平平無奇添上了一個破了相的名頭。
枇杷也曾有過稍許的遺憾。
如今卻突然從心底由衷地感激起這道疤痕來,因為那位喻道長的臉上想來是怎么也沒有機(jī)會留下永久的傷疤的。
——他和他是不同的。
枇杷想,就算某天睜開眼睛全世界的人都將他當(dāng)做了喻輕舟,他也不會茍同。
——憑什么自己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要被當(dāng)成另一個人來對待?
若是因此被仇視,自然會覺得冤枉。而即使招來的是喜愛,他也完全高興不起來。
在枇杷看來,既然是別人的東西,就終將有物歸原主的一天。
就算是自欺欺人地留在手里,也只會困在患得患失的心境里,終日惶惶不安。
——所以不該得的,寧愿一開始就不去得到。
枇杷緩緩地側(cè)過身子,好讓被壓住的那條腿好受一些。
與此同時,他感到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
摸出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原本要交還給沈韻的那把匕首。
看見匕首的剎那,他的腦子里忽然蹦出一個強(qiáng)烈的念頭。
如果一切的起因是這張臉的話,那么毀掉它,會不會就可以就此結(jié)束……
這么想著,枇杷把匕首抽了出來。
真的是一把十分鋒利的匕首,即使在這樣昏黃的燈火中,依舊散發(fā)著森冷的寒氣。
都說鈍刀子割肉比較痛,用這個的話痛苦也許會減輕不少。
只可惜了沈韻送給自己的禮物,最后竟然派上了這樣的用場。
枇杷在心里說了對不起,然后就握緊匕首對著自己的面門狠狠地劃了下去。
饒是下定了決心,真的下手的那一刻,枇杷還是下意識地閉緊了雙眼。
疼痛并沒有如預(yù)想中那樣襲來。
向下的力道被阻塞在了半空,枇杷訝異地睜開眼睛,卻見到完全意料之外的場景。
明滅燈火中,一個人的身影清晰映照在少年的眼底。
雪白的面,漆黑的衫,還有垂落在同樣漆黑的發(fā)絲中的紅色發(fā)帶。
那發(fā)帶那樣的紅,幾乎和那人指縫間正不斷溢出的鮮血一樣地鮮紅刺目。
“沈韻……”
枇杷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那人的姓名。
與此同時,一滴溫?zé)岬囊旱温湎铝耍瑹o聲砸在了枇杷的側(cè)臉。
聽見了少年的呼喚,沈韻漆黑的眼睛輕輕眨了一下,然后篤定地嗯了一聲。
簡單的一個字音,就像是那顆砸落在枇杷臉頰上的溫?zé)嵫危瑤缀跻谒男纳蠣C出一個洞。
枇杷一松手,匕首就輾轉(zhuǎn)到了沈韻的手中。
沈韻收起匕首,低頭看著地上的少年。
“應(yīng)該是傷到了骨頭。”他說。
然后,在俯身蹲在了少年面前,拉過后者的胳膊環(huán)在自己肩頭,將人直接抱了起來。
突然的失重感讓枇杷陡然收緊雙臂,他有些慌張地看向沈韻,生怕不小心累到對方。
沈韻卻像是有所察覺一般,側(cè)過頭輕聲說了句沒事。
“可是你的手——”
聽到這話,沈韻像是笑了一下。
他的聲音平靜,像往常一般輕描淡寫道:“一點(diǎn)皮肉傷,不打緊的。換我下手可比這狠多了。”
枇杷聞言,愈發(fā)覺得心情復(fù)雜起來。
沈韻的步子很穩(wěn),腳步聲輕輕回蕩在安靜的通道里,莫名讓人覺得有些孤寂。
“沈韻。”枇杷忍不住開口。
“嗯?”
“其實我從前,在夢里見過你——不,應(yīng)該說是見過一個跟你很像的人,而且,是在第一次遇見你之前。所以,那時候才會那么一直盯著你看。每次看到都會想起夢里的那個人。”
枇杷一口氣把話說完,心里帶著些做錯事情的忐忑。
沈韻聽到這話,他的反應(yīng)遠(yuǎn)比預(yù)想中要平淡。
就好像早有預(yù)料一般地,青年輕聲附和道:“這樣啊。”
“你……不覺得生氣嗎?”
“這種事情是沒有辦法的吧。”
“什么?”
對于這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枇杷著實有些驚訝。然后就聽沈韻不緊不慢地說道:“人心就是這樣不可控的東西不是嗎?”
頓了頓,青年又道:“而且你也沒有把我當(dāng)成那個人,不是嗎?”
——確實如此。
關(guān)于這點(diǎn),沈韻沒有說錯。
“甚至是剛好相反。”
說到這里,沈韻像是輕輕地笑了。
從枇杷的角度并不能清楚看到對方的表情,卻能感到腦袋上方氣流細(xì)微的擾動。
“對不起。”枇杷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道歉。
沈韻卻輕輕搖頭:“你忘了,我其實早就說過的。在那年的元宵節(jié),我說過,若是想念這張臉了,歡迎隨時來找我。”
“……”
“不過,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張臉并沒有那么地招人惦記。”
枇杷不說話了,心中一時間百感交集。
原來……
沈韻也認(rèn)出了他。
也還記得那年的元宵燈會。
“你是什么時候——”
枇杷想問,你是什么時候認(rèn)出我的。
沈韻的回答是:“沒有忘記過。”
所以是一直都記得。
“什么嘛……”就連枇杷也不住犯起了嘀咕。
明明一直都記得,卻從來都不肯在自己面前提那么一句。
害得他心緒不寧了那么久,總是猶猶豫豫著是否應(yīng)該開口相認(rèn),還在心里小小的失落了一場。
卻原來——
枇杷說不上來此刻是什么心情。
這個抱著他的人,卻仿佛成了他在湍急水流中能夠抱住的唯一浮木。
他知道他不該問的。
可是心底里的那一絲僥幸作祟,枇杷終于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你……認(rèn)識一個叫做喻輕舟的人嗎?”
沈韻的回答再次出乎少年的意料:“可能認(rèn)識,可能不認(rèn)識。”
枇杷感到自己的心臟隨著沈韻的話冷不丁地一陣顛簸。
“什么意思?”
他實在不懂,什么叫做可能認(rèn)識、可能不認(rèn)識。
聽到少年的疑問,沈韻的腳下微頓,卻沒有停下腳步。
他說:“其實我在很久之前就聽過那首曲子了。是從我母親那里聽來的,她總是偷偷摸摸地在角落哼著唱,見到人就若無其事的走開,跟做賊似的。”
“……”
“我從前不懂,直到后來讀了母親留下的遺書。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膸讖埣垼吮磉_(dá)對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父親的愛恨癡纏,余下的便是對一個叫做小柔的女子的歉疚。”
“……”
“母親年少時對父親一見鐘情,為了成功嫁給如意郎君,她做了一件背叛好友的卑鄙事情。那件事之后,那名叫做小柔女子不知所蹤,而母親也如愿以償?shù)丶捱M(jìn)沈家,成為了名正言順的沈夫人。”
“……”
“很可惜,婚后的生活并不像預(yù)想的那般美好,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母親她開始后悔。越來越覺得自己之所以落得這樣的下場,其實是冥冥中的報應(yīng)。”
也許是從來沒有聽沈韻一次性說過這么多的話,枇杷有些抓不住重點(diǎn)。
他不太明白沈韻為什么要說起這個故事。
只是心里頭忽然有了一種十分不好的預(yù)感。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繼續(xù)聽下去。因為枇杷對那個叫做小柔的女子莫名地十分在意。
這時,又聽沈韻說:“信中零星提到過一些年少時的美好往事。”
言及此處,他頓了一下,聲音里多了一絲情緒。
“比如說幾個閨中好友共同參與創(chuàng)作了幾首曲子,這是屬于她們私底下的小秘密,所以并不外傳。”
“……”
“又比如說她們在玩笑間說起要給將來的孩子取名,那時那個叫小柔的女子說,若是將來生了女孩兒要叫晴月,若是男孩兒就叫輕舟。”
聽到這里,枇杷止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他啞著聲音問道:“那個叫做小柔的女子,莫非是——”
沈韻點(diǎn)了點(diǎn)頭,肯定了枇杷的猜想。
“我出于好奇查閱過當(dāng)年的卷宗,查到一個基本符合相關(guān)描述的案件,那是發(fā)生在十八年前的一個少女失蹤案。失蹤者是一名商賈之女,當(dāng)年十五歲,姓喻,單名一個柔字。”
“喻柔……”
枇杷試圖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但是一無所獲。
他的娘親,那個總是滿臉土色,看向自己時神情溫柔卻難掩倦怠的年輕女子,會是叫這個名字嗎?
完全沒有留下一絲印象。
然而,腦中卻疏忽浮現(xiàn)另一份記憶。
那是娘親試圖帶著他連夜從村子逃走前發(fā)生的事情。
——為什么要說是逃走呢?
對了……
因為那時候追趕在他們身后的不僅有提早返回的父親,還有一眾拿著火把、鎬頭,看起來氣勢洶洶的村民。
他們叫囂著,在灌木叢生的小道上窮追不舍。
仿佛怎么都甩不脫的狼群,或者說是惡鬼。
總之就是當(dāng)時枇杷的腦海中所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東西。
自然而然,他們終究是沒有能夠逃脫,畢竟人怎么能輕易跑過狼群和惡鬼呢?
——其實,也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娘親能夠再狠心一點(diǎn),早些時候丟下他一個人離開,還是能夠僥幸逃脫的。
可娘親還是心軟,于是就那么錯過了這輩子也許唯一一次能夠回家的機(jī)會。
枇杷不知道娘親的另一個家在哪里。
只知道是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所以她假借請人取名字向外界傳遞消息的事情,中途還是走漏了風(fēng)聲。
所以……
這其實是一場早有預(yù)謀的甕中捉鱉。
因為他這個累贅,娘親被抓了回去。
那一次,是枇杷第一次見到向來沉默寡言的爹發(fā)那么大的火。
饒是如此,他爹還是忍住了沒有動他娘親的一根手指頭。
而是取過一根扁擔(dān)就往枇杷的兩條腿上招呼,邊打邊在口中叫罵,看你還跑不跑,看你還跑不跑。
枇杷本能地往樹上爬去,卻被一把拖住腳踝狠狠摔在地上。
然后便是變本加厲地毆打。
具體的過程,枇杷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依稀記得隔著門板傳來的娘親焦急的哭喊求饒聲還有嘭嘭拍打鎖死的門板的聲音。
一聲接著一聲。
伴隨著扁擔(dān)砸下來的悶響,一下又一下。
最后一下,是扁擔(dān)從中間裂開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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