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樹藤
人在黑暗中是很容易迷失的。
迷失時間,迷失方向……直到將自己也迷失在其中。
枇杷背著喻輕舟,深一腳淺一腳地緩慢前進著,漸漸感到了吃力。
——他的腿又開始疼了起來。
可是枇杷沒有停下。
他太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必須趁著還有些體力一鼓作氣到達目的地,若是一時心軟中途停下休息,很有可能就真的站不起來了。
與其停在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地方,還不如一開始就留在原地。
既然開始了,那么不到精疲力竭、迫不得已的那一步就絕不停下。
況且,枇杷有種強烈的感覺,應該就快到了。
一直以來,他都在沿著樹根延伸過來的方向前進。
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多的根須出現在他的腳下,并且逐漸向著同一個方向聚攏。
枇杷因此判斷自己并沒有走錯路。
同時禁不住暗暗心驚,究竟是怎么樣的一棵參天巨木,才能生出這樣的盤根錯節。
總歸只有眼見為實。
心里這樣想著,枇杷咬了咬牙,又將后背上喻輕舟的尸身小心地往上抬了抬,在口中輕聲道:“快了,就快了。”
竟是忍著腿傷,勉力又加快些步伐。
又走了一段,或許是痛過了頭所以變得麻木,枇杷反而感到沒有之前那么難受了。
他就這樣跛著腳、步伐沉重地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四下靜悄悄的,背上還背著一個死了好久的喻輕舟。
這樣的場景,若是叫旁人看了去,多半會覺得奇怪又詭異。
枇杷卻只覺得有些好笑,他又想起之前做的那個夢。
夢里的枇杷從竹屋醒來時,正是喻輕舟和黎念的婚宴當日。
自己為了尋找無故失蹤的蘭,茫茫然地走在路上,竟是無意間來到了公主府的舊址。進而見到焚毀的屋舍和散落在其中的焦黑尸體。
然后在一座高樓之下,見到了喻輕舟摔得支離破碎的殘缺尸體。
在那個夢的最后,枇杷也是這樣背著喻輕舟,一路走著。不知走了多久,最后竟是直接走回了家鄉的小院,見到了死而復生的娘親……
“也不知……是不是、單純的巧合。”
枇杷忍不住對身后的喻輕舟道,“我原先做了個夢,竟是、竟是同如今的如今的處境……相似到了極點。”
他的腳步沉重,說話也有些吃力,但此刻話到了嘴邊,實在沒有咽回去留著以后再說的道理。
萬一……
枇杷在心里想著,萬一就沒有以后了呢?
退一萬步講,就算以后還是有的,眼下這吊詭的情境怕也是千載難逢一次。
從前,他說話小心,寧愿悶聲不肯多言一句。別說呆子傻子也是不曾露出絲毫見氣的模樣。生怕一點差錯,連累了娘親,連累了自己。
后來娘親還是死了。
至于枇杷自己——
既挨過毒打,也吃過甜糖。
雖然說不上高枕無憂,但畢竟衣食具足,比起那些個草席子一卷便不知去處的,又幸運了千百倍有余。
可枇杷的這一顆心總像是空落落的,大概就是世間常說的人心不足。
他愛一個人,愛得不夠徹底。去恨一個人,又不知從何恨起。
最終就變成了人前那副不倫不類的模樣——愛不得,恨不起,說不出,做不到……
到了現如今,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當著他自己個兒的面,枇杷也終于沒了繼續沉默下去的道理。
這邊,枇杷正同喻輕舟絮絮說起夢中與現實的巧合之處,腦子里忽然冒出個奇妙的念頭。
倘若……
倘若自己在夢中所見,不止可以望見前世,也能夠預見將來呢?!
枇杷會這么想,并不是毫無依據。
他從前做過的那些和喻輕舟有關的夢,就接連得到了應驗。后來方才知曉,原來這一切竟都是喻輕舟的魂魄中、那些前塵往事的殘影在作怪。
以此類推,既然夢境可以溝通過去,那么未必不能夠預演未來。
況且預知夢一說,自古有之……
想到這里,枇杷不由得腳步微頓,一顆心忽然七上八下地怦怦亂跳起來。
因為他想到了夢的最后,他還見到了娘親,活生生地等著自己歸家的娘親……
如果那真是個預知夢,是不是意味著,沿著腳下的路繼續走下去,他真的就能見到對方?
似乎是回應他的心中所想,前方的黑暗深處竟是隱約透出些許微光。
如同暗夜中的點點螢火,卻又更加的動人心魄……
見此情形,枇杷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忘了黑暗中盤曲的樹根,也忘了自己的腿其實已經快要達到極限了。
但,此刻的少年什么也顧不得了。
就像是沙漠中跋涉的旅人,正是饑渴交加、難受得將要死去之際,忽然見到綠草環抱的清澈湖泊時那般,哪還顧得上去分辨對面的究竟是真實的景色,還是一場海市蜃樓的幻覺。
沙漠的中的旅人直到倒下的那一刻,才會意識到,前方的一切不過是一個觸不可及的瀕死夢境。
而枇杷顯然要幸運許多。
因為在少年吃痛地抬起頭時,那棵散發著淡淡光芒的巨木已經出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這是真的,不是幻覺。
手掌下意外光滑的微涼觸感是真的。
枇杷不由地抬起頭,在目光觸及那一片如星空般璀璨奪目的所在時,竟在一瞬間不可控制地屏住了呼吸。
因為他發現自己錯了。
眼前的那個東西并不是完全是一棵樹,而是由無數枝條與藤蔓彼此裹挾纏繞,簇擁在一起形成的集合體。
它們破土而出,拔根而起,在空中匯聚成無比龐大,甚至堪稱雄偉的不可思議存在。
而枇杷先前認作是樹的東西,其實只是近地面的一部分,也是用肉眼可以直接觀察到的。
更多的藤蔓與枝條其實是隱匿在了四周圍的黑暗中的,正如同遍布全身的經絡那樣,細細密密地由中心向著四周圍輻射開來。
枇杷雖然無法得見全貌,卻依稀可以想象得到,那種壯觀到近乎詭異的景象。
同眼前的存在相比,他是何其渺小而微不足道。
也正是這樣一個渺小且微不足道的他,竟被允許能夠在此刻如此切近地處觸碰和仰望眼前的存在。
——這是何其的寬容與慈悲。
枇杷不由地想道。
伴隨著內心深處一陣無法言喻的強烈悸動,枇杷的面上忽然一片濡濕,竟是在不知不覺中落下淚來。
不等他伸手去拭淚,隨著一陣似曾相識的窸窣響動,頭頂上方的某處黑暗中忽然垂下一條柔軟的藤蔓。
那藤蔓甫一出現,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地在虛空中著徐徐扭動著,緩慢靠近了流淚的枇杷。
然后在少年混合著訝異與茫然的目光中,將生著柔嫩葉片的一端輕輕覆在了那張滿是淚痕的面孔上……動作溫和地擦拭起來。
感到面頰傳來的輕柔觸感,枇杷又是禁不住渾身一震。
如果說先前種種,更多的是由未知事物本身所引發的敬畏與震撼。
那么這一次的震動,就只關乎于枇杷自己的心。
因為他分明在藤蔓輕柔的觸碰中,辨識出了屬于另一個人的氣息。
“娘親……”
無論是那種略顯粗糙的觸感,還是擦拭眼淚時的輕緩力道,都讓枇杷想起了過世已久的娘親。
女子也曾這般地,為尚且還是孩童的自己,溫柔拭去面上的淚水。
【好了好了,枇杷不哭了——】
【……】
【是做噩夢了嗎?好好好,夢醒了就不怕了。】
【……】
【睡不著嗎?睡不著的話,娘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嗯。】
耳畔驀地浮現女子寵溺的話音,一字一句。
隨后,他聽見了孩童蔫蔫的應答聲。
漏風的小屋子里,不多時便響起女子低低的哼唱。
唱得是什么,記不得了,只有婉轉的腔調,清晰地印刻在枇杷的心底。
——是那樣地熟悉,卻又那樣地遙不可及。
枇杷深吸一口氣,從舊日的溫情中抽身出來,認真看著那看起來與娘親無論如何都沒有絲毫瓜葛的綠色藤蔓。
用顫抖的聲音再次喚了一聲娘親。
“……是你嗎?”
這樣問出口的一剎那,就連枇杷自己都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這樣的異想天開。
可是……
枇杷想起那個夢,想起夢里失而復得的娘親。
想起之前的那個猜測,便再也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沖動。
——如果,這世上還有什么是他真正放不下的。
還有什么人,是枇杷無論如何都還想再見上一面的。
大概,也只能是娘親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間暫停,枇杷盯著突然靜止的藤蔓,心臟狂跳著像是隨時會從嗓子眼跳出來。
終于,在過了不知多久之后。
——也許僅僅是一小會兒,只是枇杷已經無法做出判斷了。
只覺得像是過去了有半輩子那么長的時間。
面前的藤蔓終于動了,只見從剛才的那些葉片間,伸出一根細小的須子,蜷曲著的末端忽而柔柔地點在了枇杷的額頭。
就像曾經無數次,娘親也是這樣,微微笑著,似是嗔怪地用指尖輕點他的額頭,然后說——
【……真是個傻孩子。】
聞言,枇杷的眼睛驀地睜圓了,因為這一次,他清楚地聽到了娘親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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