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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胎夢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之后發生了什么,枇杷一無所知。
  他睡了極沉極深的一覺,自然又是亂夢一場……
  枇杷感到自己的靈魂倏忽脫離了肉身,被包裹著投入深不見底的黑暗,各種各樣的聲音,各種各樣的畫面……倏忽從身旁溜走,它們就好像一尾尾靈活游動著的小魚。
  仿佛觸手可及,又始終不能讓他捉住其中的真相。
  而枇杷自己就好像是一株漂浮的水草,沒有目的,沒有方向。
  只是在混沌的黑暗中,在色聲香味觸法的流動中逐漸變得淺淡、變得透明、最終彌散成為隱沒于其中的無數粒微小的塵埃……
  他忘了自己是誰。
  又或者,他是誰已然不再重要。
  畢竟塵埃就算有了名字,也還是塵埃。
  只不過這些幾乎與塵埃無異的細小微粒既能夠組成一個他,自然也能夠組成這世間除他之外的千萬萬物。
  于是,他看到自己變成了不知何時掩埋在地下的一抔土。
  有一天,一只鳥雀飛過,落下一粒孕育著新生的果實。
  果實扎根土壤,他又變成了那一株努力萌發的芽。
  又經過了不算短暫的等待,芽終于沖破黑暗的桎梏,長成了一棵瘦弱的樹苗。
  這時,他才有機會真正得見自己所扎根的這片土地……盡管作為一棵樹,他始終不可能長出真正意義上的眼睛。
  他發現自己正蝸居在一個陌生小院的一角,那是他第一次作為一棵樹‘睜眼’看這個世界。
  高高的天,矮矮的墻,籬笆小院中怏怏不樂的少女。
  他聽到的第一道聲音就是對方無聲的抽泣。
  很奇怪,他雖然是一棵樹,卻一下子體會到了這個少女的心情。就好像……就好像,他也曾作為對方的同類存在過。
  應該是有的吧。
  只是身為樹的他已經忘記了身為人類的記憶。可是與此同時,他又記得自己作為一抔土從黑暗深處蘇醒的時刻。
  所以,以此作為判斷,如果他真的曾經生而為人,那也應該是極其遙遠的過去了……
  他沒有能夠就這個問題做過多的思考。
  因為他聽見少女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他于是朝那邊看過去,就見到少女紅腫的眼睛圓圓地瞪向自己所在的位置。
  那一刻,他的腦子里——他也不知道一棵樹究竟有沒有腦子,但姑且先那么稱呼吧。
  他的腦子里冒出了一個詞,核桃。
  沒錯,他覺得少女的眼睛此刻看起來就好像兩個核桃。
  頭腦中非常自然地蹦出了這個比喻,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感想,可愛……他由衷覺得那姑娘傻乎乎盯著自己一個勁兒瞧著的模樣,看起來十分可愛。
  就算哭腫了一雙眼睛,就算臉上過分的蒼白。
  但仍舊是可愛的。
  他體會著這種新奇的感受,然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這是被對方發現了——
  “枇杷。”
  他聽見少女不可思議地喃喃,似乎是對于他的出現倍感意外:“這里竟然……會有這么一株枇杷的幼苗。”
  聽了少女的話,他這才了解到自己原來是一棵枇杷樹。
  并且因為對方稍顯驚喜的口吻,他對自己身為一棵枇杷樹的事實感到了愉快,尤其是被那雙紅腫的淚眼用充滿希冀的眼神盯著看的時候——
  他甚至是有些受寵若驚的。
  于是,他就這樣從一抔沒有名字的塵土,變成了枇杷樹。雖然嚴格來說,枇杷樹也不算是什么名字。
  但好像因此……他開始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因為少女似乎是把他當做了自己的同類,一個能夠傾訴心事的對象。
  他于是從對方斷斷續續的話語中得知了一些事情。
  比如少女并不是土生土長的南村人——噢,對了,南村是他們所在的這個村子的名字。
  少女來自遠方的繁城,在那里有自己的親人和朋友,背井離鄉來到這里并非出于自愿。
  而是一場意外。
  具體是怎么樣的意外,少女沒有細說。身為一棵樹的他也不可能真的去追問什么。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平靜地度過。
  當然,這個平靜是對于一棵樹來說的。
  畢竟人世間那么多的紛紛擾擾,光是這座小小的村子內部,似乎就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甚至比他分叉的根須還要來得繁瑣。
  他只是一動不動靜靜地待在角落里,就能夠聽到許許多多雜亂的聲響。
  男人的叫罵,女人的低泣,孩子的哇哇大哭,哈哈大笑,犬吠聲,雞叫聲,偶爾還有咿咿呀呀唱大戲的鼓樂之聲……
  相比較之下,他所在的這個小院子里反而是最最安靜的。
  因為這個家里總共就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他第一次見到的紅腫著一雙眼睛的少女。另一個似乎是少女的丈夫,一個看起來還算老實的青年,總是木著一張臉,不怎么說話。
  青年倒是不像村里的其他男人那樣動不動就要打老婆,把老婆打得嗷嗷叫。

  但他看得出,那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從少女初見時的哭泣,還有深深嵌入少女皮肉中的鐵鏈就可以看出。
  少女被困住了,被囚禁在這一方小小的院落之中。
  明明長了一雙腳,卻因為那窸窣作響的鐵鏈子,在腳下伸出了無形的根。
  樹長根是為了汲取泥土中的養分,可是人呢?
  作為一棵樹的他,好不容易從記憶深處挖出一句落葉歸根,還是講行將就木之人的,完全不適合對方這樣一個正值韶華的少女。
  再者說,就算是落葉要歸根,也不該是這里,不該是南村……
  也就是在一刻,從他那顆不存在的頭腦中忽地冒出一個念頭,如果自己能幫助對方就好了,幫助她離開這個村子,讓那張逐漸死氣沉沉的面孔重新煥發出生機。
  如果那樣,就好了……
  但,也就是想想而已。
  他作為一棵樹,立地生根,不管愿不愿意,總要這么不分白天黑夜,天長日久地站著,直到死去的那一刻為止。
  這是身為一棵樹的宿命,是這個世界運行法則的一部分。
  他對此并無怨言,也沒有感到絲毫的不公。只是仍然會有些微的遺憾,遺憾自己的無能為力。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眼看著少女的面色漸漸由蒼白轉為蠟黃。
  少女越來越少出現在院子里。
  他只能通過屋子里傳出的零星對話判斷,對方似乎是生病了。他有些擔心,但除此之外,他依舊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有一天,一個穿紅戴綠的婆子風風火火地走進了小院,然后過了不多時,又被院子里的男主人極為客氣的請了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青年總是顯得木訥的臉上,浮現那樣難以掩飾的欣喜表情。
  而從青年手中接過紅包的婆子,更是笑瞇了一雙三角眼。
  鑲著銀牙的嘴里不住道著喜,說是恭喜賀喜,這個家里不就就要添丁加口了。
  【保準兒啊是個大小子。】
  婆子無比歡快地說道,頓了頓,換了一種過來人的口吻。
  【行了,大侄子你也別太操心了,這女人吶一旦當了娘,就沒有不為自己孩子考慮的……再說孩子都生了,還有啥可想的,孩子呀就是她的根,跟在這里,她還能跑去哪兒,也就是留下好好過日子了。】
  聞言,青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轉而又道:【謝謝嬸娘提點,到時候還要多多勞煩——】
  婆子爽朗一笑:【嗨,這一個村子里就沒有外人,再說,就沖咱大侄子這個人品……就錯不了。】
  枇杷樹瞧著院中兩個人的模樣,看出這一行似乎是賓客盡歡。
  他也同時瞧見了,從半開的窗戶縫里漏出的半張少女面孔——浮腫,木然,完全不見了初見時的靈動模樣。
  從那張臉上,他看不到對這個家里即將迎來的那個孩子,一絲一毫的期待。
  見此,他的心中忽然產生了一個巨大的困惑——屋里屋外,同一片時空之下,人和人之間的悲喜,為什么能夠相差這么大呢?
  身為樹的他無法說話,更不用說提問,只能默默地旁觀著這一切。
  看著春去秋來,他再也沒有見到少女出門,也沒有聽見到對方說一句話。
  要不是偶爾傳來的鎖鏈聲響和碗碟破碎的聲響,他都要以為,在他不知道的什么時候,少女已經從這個院子里離開了。
  后來天氣漸漸冷了,大概是深秋的某一天,他突然感到了寂寞。
  甚至比他最初在地下毫無所知地醒來,面對混沌的黑暗時,更加的茫然與無措。
  那扇窗子已經許久沒有打開了。
  他不知道,那窗子是否還會有打開的那一天。
  在寒冷與寂寞中,他陷入了沉睡,或許用一個更加確切的表達……是冬眠。
  和能夠自主行動、并且早早儲備好糧食和棲身之所過冬的動物相比,一棵樹的冬眠是危險而被動的。
  若是剛好遇上難得的寒冬,說不定就直接凍死了。
  ——但真的凍死了,又何妨呢?
  生死有命,壽數天定。既然生在這天地間,就該有這樣的覺悟。
  生而為人尚且能夠貪生怕死。
  而他身為一棵樹,分毫不由自主。
  更不用說之前的他,甚至都只是一捧不見天地的塵土。至于更早之前的事情,他不記得,自然也就無話可說……
  所以,就算他沒能熬過這個冬天,不過也就是個塵歸塵土歸土的下場。
  所謂最壞的結局,也就是回到最初的起點,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除了……沒能再聽聽少女溫柔的話音,多少會有一點點的可惜,但也只是一點點可惜而已……
  他就是懷著那樣的心情入睡的。
  他以為自己會在半夢半醒間聽見凜冽的風聲,或是野狗的吠叫,或是別的什么亂七八糟的聲音。
  但是沒有,這一覺他睡得格外香甜。
  甚至都沒有感到一絲的寒冷。
  咚——咚咚。
  從不知何處傳來的鼓聲傳進他的耳朵里,那么清晰而切近,卻絲毫沒有讓他感到吵鬧,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舒適。

  半夢半醒間,他似乎回到了從前在黑暗的地下,耐心積蓄力量等待破土而出的那段時間。
  只不過,比起那種全然的黑暗,如今的他所置身的這片區域更加的溫暖與安全,甚至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可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也不想去想。
  直到,那一天,他重新從睡夢中醒來,陡然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夢中的場所。
  到處遍布刺眼光芒,巨大的黑影團團籠罩過來,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懼、痛苦、不安、焦慮……無數負面的情緒交織在他初次體會到這一切的脆弱心臟之中。
  下一刻,一聲虛弱的啼哭,就從他張著的嘴巴里冒了出來。
  嘴巴……
  沒錯,就是他的嘴巴。
  可是,一棵樹怎么能長出嘴巴,甚至發出微弱的啼哭呢?
  當他明白過來這一切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嬰兒……一個人類的嬰兒。
  更為準確地說,他成為了那名少女的孩子。
  身為一個人類的嬰兒,他醒來的時間并不多,醒來之后,更多的情況下也只是在依照身體的本能行事,包括進食、包括排泄、包括他的哭和笑……
  小孩子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怒嗎?
  他所見到的只是一個會動會發出聲音的肉團,可他同時又是這個肉團本身,這就很奇怪了。
  他能夠感受這這副身軀傳來的恐懼與滿足,也同樣清晰地感受到這個傳遞的過程本身。
  他和這副肉身最為強烈和緊密的聯系,大概就是嬰兒呱呱墜地的那一瞬。
  那種被粗暴地切斷之前的自在狀態,被迫投入到陌生世界的剝離感,喚醒了他內心深處的某種極度的恐懼,難以名狀,卻又刻骨銘心……
  他想,那種恐懼的來源大約是早就被遺忘的那段記憶。
  隨著他所依附的這具肉身日漸地成長,新的認識逐漸覆蓋了舊的記憶,舊的記憶又開始淡退為朦朦朧朧的虛影。
  于是天平開始傾斜……
  他不再確定,那些關于樹的記憶是否只是自己的妄想和杜撰。
  尤其是他確實看到了那棵樹,那棵生在不起眼角落里的小小枇杷樹——是活著的。
  因為樹活著,所以他不可能是樹,所以那個夢也只可能是一個夢。
  所以,他確實是娘親的孩子……只要這么想就可以了……
  因為只要這么想,他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活下去……
  ——可是,既然自己是枇杷。
  那么墳包里的第二具尸體……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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