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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黎宵場合獨立番外-執迷(二十六)


當喻輕舟發覺黎宵身上確實不對勁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少年藏得太好,幾乎沒有泄露一點馬腳。
  除了……偶爾看向喻輕舟時若有所思的目光。
  那目光悠遠而深沉,簡直不像是從前的黎宵會有的。
  喻輕舟也想過要找對方談談。
  但那段時間的黎宵就像是打了雞血似的,把能接的任務幾乎都接了個遍。
  不知從何時開始,院子里不再傳來刻意壓低,但剛好又能被屋里人聽見的叮當聲響。
  有時,喻輕舟點燈到深夜,中途停下休息時總會忍不住看向門口。那里空蕩蕩的,只有水一般的清冷月色順著臺階無聲流淌。
  這種寂靜并不陌生,幾乎伴隨著他的整個童年與少年。
  也許是時隔多年的緣故,喻輕舟竟突然有些不習慣起來。
  喻輕舟在椅子里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他隱約感到像是有人靠近。
  然后有什么東西從身后籠罩過來。
  喻輕舟冷不丁地驚醒,猝然回頭,卻對上清冷月色中一雙凝碧的眼眸。
  ——是黎宵。
  不知何時回來的少年捧著毯子站在一旁,瞧著驀然睜開眼睛回頭看向自己的喻輕舟,眸光閃了閃。
  像是有些無措又尷尬的模樣。
  “我……”
  黎宵頓了一瞬,接著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我就是看你這么大年紀的人了也不知道寶貝自己的身體,要是不小心病了殘了,別到時候一不小心再被那個破契約算到我的頭上,最后連帶著我一起遭殃,那不是純倒霉嘛——”
  少年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最終被喻輕舟一句輕飄飄的問話截斷。
  “所以,那是給我的毯子么?”
  喻輕舟指指快被黎宵在邊緣摳出洞來的毯子。
  少年聞言,瞧瞧毯子又瞧瞧喻輕舟,又瞧瞧毯子,終于扭過腦袋憋出一句:“……是又怎么樣?”
  那倔強的小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有人在逼著他承認,原本不屬于他的過錯。
  喻輕舟沒忍住笑了。
  然后在黎宵快要繃不住惱羞成怒之前,接過毯子,向少年認真道謝。
  “謝謝你。”
  頓了頓又道:“一路上辛苦了,歡迎回來。”
  話音落下,就見少年攏在淺色發絲下的白皙面龐,像是倏忽拂過了一絲綺麗的緋色。
  黎宵先是在原地呆了片刻,方才飄忽著視線訥訥出聲:“啊,你剛才說什么來著,我好像沒聽清……”
  “歡迎回來。”
  破天荒地,喻輕舟并沒有當場戳穿少年拙劣的扯謊,而是順著對方又將那句話重復了一遍。
  一時間,黎宵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語言。
  少年怔怔看向喻輕舟的目光中瑩瑩閃動著,盛滿了比星光更加璀璨動人的東西。
  ——會是什么呢?
  喜悅,感動,抑或是象征期許的光芒。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喻輕舟有可能會說些什么來挽留那份美麗嗎?
  他也曾有過剎那的念想,終究還是放棄了。
  事實如此,世上從不存在另一條道路,至少對于如他這般的凡人而言。所有的發生都是必然。
  若是存在一個極其相似,卻走向截然不同的時空,能夠導向另一個相對圓滿的結局,那么不該是他,也不會是他……
  當然,彼時的喻輕舟尚且對將要造訪的命運一無所知。
  他只是靜靜注視著眼前這張少年的臉孔。
  然后發現,自己似乎已經不太能夠想起初見時對方的模樣。
  但是毫無疑問地,曾經的那個孩童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七年的時間,已經足夠對方長成如今這個身形頎長的翩翩少年。
  也足夠讓自詡鐵石心腸的精明生意人,在無意間暴露出柔軟的內里。
  喻輕舟于是不得不承認,人心終究還是肉長的。
  無論如何強調所謂的公平,所謂的錢貨兩清……從喻輕舟因為個人喜好而決定留下這半妖的那個最初,他就已經動了私心。
  而這不過是他們相識的第一個七年。
  ——那么七年之后呢?
  又或者,七年之后再七年呢?
  喻輕舟甚至都無法確定,自己那時是否還在人世。
  尋常普通人活個百余載已是極盡。若是得了機緣,仙途漫漫,活個千年也未嘗毫無可能。
  ——可喻輕舟做不到。
  他從來到這世上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此生無法入得修行之門。
  這是喻輕舟的命。他掙不脫。
  所以,喻輕舟原本也無意再為這本就有限的人生平添枷鎖——去還不該他還的債,或是去欠他根本欠不起的情。
  然而……然而……
  黎宵似乎是被喻輕舟長久的注視搞得有些不好意思。
  只見少年抬手靠近唇邊,掩飾性地輕咳一聲,又抱起胳膊。
  “切,說得就好像……”
  說話間他微微撇開臉,卻又止不住地拿余光瞟著不遠處的喻輕舟,然后才將后面的話小聲嘀咕了出來。
  “就好像,你一直在等我似的。”

  “沒錯。我確實一直在等你,阿宵。”
  喻輕舟的這一回應明顯出乎黎宵的預料。
  于是乎,少年眨動著綠色的眼瞳,再度露出愕然無措的表情。
  “真的假的,喻輕舟你不會是在前頭設了套等著我往下跳呢吧?!”
  他后退一步,開始以懷疑的目光打量起眼前這個在他看來反常到了極點的喻輕舟。
  可惜對方一副如往常一般淡然自若的表情,不見絲毫破綻。
  漸漸地,少年臉上的懷疑被另一種頗為克制的愉悅表情所替代。
  這次,他清了不止一下嗓子,開口時嘴角又抑制不住地上揚。
  “咳咳咳……你這煞有介事地說了這么多,又是辛苦,又是一直等著我什么的,該不會沒有一點別的目的吧?”
  問是這么問,此刻黎宵的眼中已經不見絲毫的疑慮,反而是期待的神情占了大半。
  說話間,更是不自覺地湊近了喻輕舟。
  將上半身的重量盡數壓在靠著的椅背上,黎宵一低頭就能瞧見喻輕舟自下而上望過來的眼神。
  那目光平和安靜,像是無風經過的湖……卻又能夠輕易牽動黎宵的內心,勾起某種無法言說的欲念。
  黎宵忍不住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
  那一刻,什么荀尋,什么師姐,什么夢境,誰又殺了誰……似乎都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
  就連這段時間里,為了逃避那種糟糕的殺人念頭而持續奔波在外所累積的深重疲倦感,都開始變得不值一提。
  世界沉睡在安逸的靜謐之中,黎宵將一直以來困擾著自己的那道聲音徹底隔絕。
  此刻,他只聽得進一個人的聲音,也只想聽那個人說。
  然后黎宵就聽見了,從喻輕舟開合的淡色唇瓣間吐出的話語。
  “確實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噢。”
  “我馬上就要成婚了。”
  “……”
  在某一瞬間,黎宵的耳中傳來尖利的鳴響。
  一切都太過突然,黎宵并不確定這是心理作用,還是疲憊引發的耳鳴。
  他只是死死盯著喻輕舟,盯著眼前的男子。
  這種時候,應該作何反應?
  是發怒?大喊?還是不可置信地連連追問——寄希望于喻輕舟說錯了,或者自己沒有聽清?
  但實際上,黎宵聽得很清楚,甚至連他身體里的另一道聲音也聽清楚了。
  之前他所以為的耳鳴聲響,其實也是后者嘲諷的笑聲。
  (多可笑啊……)
  ——是啊,太可笑了。
  自己竟然為了這種事情而滿懷期待著。
  那邊,喻輕舟還想說些什么,黎宵卻已經無心再聽。
  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所以,是和荀尋嗎?”
  ——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別的人選了。
  黎宵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平靜地幾乎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就像是他時常聽見的那個……
  果然,喻輕舟在輕微地停頓后,還是點了點頭。
  不過看向黎宵的眼底似乎有一絲的遲疑……事到如今,這又是在猶豫什么呢?
  黎宵本以為自己會失落的。
  事實卻恰恰相反,在得到肯定回答的同時,少年心底涌起的是塵埃落定般的放松感覺。
  仿佛一直懸在頭頂的巨石終于落了地。
  黎宵于是輕輕笑了起來。
  “這樣啊……”他輕聲附和著,同時止不住地彎起嘴角。
  強烈的笑意從身體內部洶涌而出。
  帶動著發梢都顫動起來。
  片刻后,黎宵終于止住笑,然后盯著喻輕舟的臉認認真真地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
  少年說:“我是說如果,非要在你可愛的未婚妻子和可憐的下屬之間選一個活下來,你會選誰,喻輕舟?”
  “……”
  “你有可能會為了我殺死她么?”
  長久的靜默,伴隨著喻輕舟蹙起的眉頭。
  “你是瘋了么?”男子冷聲反問。
  這是……生氣了呀。
  ——我可是親身體會過,因為一個女人被你親手殺死這種事情。
  思及此處,黎宵稍稍收斂看笑容,隨即又像個沒事人一般做出舉手投降的樣子。
  “哈哈、哪里的話,開個玩笑而已,要是這么較真可就沒意思了。”
  說話間黎宵緩緩直起身子,松開椅背,然后退后一步,隔著片月光望向喻輕舟。
  “光顧著說話,都沒發現已經這么晚了。”
  少年忽然說,接著轉身向門口走去。
  手扶上門扇時,忽然聽見喻輕舟在身后喚他。
  于是腳步一頓站在了原地,回過頭來笑笑看著喻輕舟。
  “宗主這是……還有什么喜事要通知么?”
  黎宵向來不是個說話好聽的,但這樣的陰陽怪氣,卻也是頭一遭。
  喻輕舟感到喉頭像是哽了一下。
  頓了頓,還是將之前沒有說完的話說了出來:“在那之后,我會解除魂契,到時候你就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不會阻攔。”
  ——這是要徹底地跟自己劃清界限啊。

  聽到這話,黎宵就連嘴角那點子嘲諷的弧度都有些維持不下去了。
  按住門扇的指節不住地用力,指節發白,幾乎要在上頭掰下一塊來。
  (還不是時候……)
  心底的聲音再次說道。
  是啊,要是現在就翻臉,哪還有機會在合適的時候送上一份大禮。
  ——所以,他忍住了。
  甚至還重新帶上點笑意。
  “那就提前祝宗主和荀姑娘新婚快樂了。”
  “……謝謝。”
  還真說謝謝啊。
  黎宵有些沒想到,轉念一想,卻又意外地符合喻輕舟一貫的作風——看似面面俱到,偏偏會在某些地方出乎意料的不通人情。
  至于是真不懂,還是假裝出來的……
  黎宵自然看不出來。
  但他記得對方教過自己的,聽見別人感謝你,就要說不客氣。
  所以他回答說:“不客氣。”
  其實黎宵還記得好多好多喻輕舟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有些可能連喻輕舟自己都記不得了。
  像是要禮尚往來……又像是殺人誅心……
  后來黎宵會想,如果在回答那個二選一的問題時,喻輕舟能夠給出不同的答案。
  那么他們兩個的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直到被一劍刺穿胸膛,隨著鮮血的流逝徹底地沉入黑暗之前,少年仍在想著這一件事。
  應該……也不會吧。
  ——因為那時的自己或許正如對方所言的那樣,早就已經走火入魔了。
  【愚不可及。】
  這就是上輩子的喻輕舟留給黎宵的最后一句話。
  黎宵眼看著對方轉身離去,留自己在暮色漸起的樹林中,不,那其實不是暮色,而是漸漸籠罩上來要將他整個兒吞掉的死氣……
  瀕死的畫面在眼前一閃而過。
  黎宵喘息著猛然睜開眼睛,胸口處傳來撕裂般的疼痛。
  ——那是比夢境更加真實的體驗。簡直就像是,重新被殺了一次。
  可偏偏,他被殺的這個還活著,殺人的那個卻死了。
  死了好久好久。
  而且馬上可能又要當著自己的面再死一次,可真是……
  “殺人誅心么。”
  黎宵嘶聲感慨著,顫抖著肩膀然后大笑出聲,笑著笑著,淚水又從遮擋住面孔的指縫間涌了出來。
  除了自己的死狀之外,他還看見了上輩子的喻輕舟。
  原來在那之后不久,喻輕舟也死了。
  ——喻輕舟是自殺。
  臨死前,倒是踐行了自己的承諾,解除了他們之間的魂契。
  黎宵于是眼睜睜看著,過去的那個喻輕舟生生剖開自己血肉,將仍在跳動著的心臟取出放入了少年心脈破碎的胸膛。
  整個過程中,喻輕舟沒有做出除了蹙眉之外的其他表情,只是臉色愈發慘白了些,那雙本就淺淡的唇瓣更是變得毫無血色可言。
  做完這一切,男子看著逐漸恢復生機的半妖少年一眼。
  嘴唇翕動著吐出了低不可聞的兩個字。
  那聲音很輕,黎宵卻是聽得清楚,那人說的分明是——再會。
  再會……
  原來喻輕舟早就知道,他們還會再見。
  更甚者,也許一切原本就是那人的安排。
  也就是為什么,黎宵會在那時醒來……為什么輪回之后的喻輕舟會像完全轉了個性子般地對少年百般糾纏……
  還有為什么偏偏是七年……
  因為上輩子的他們也就認識了七年啊。
  ——甚至,都從沒有過上輩子。
  黎宵在生死之間被喻輕舟吊住了一條命。
  而他后來遇見的,不過只是那人以血肉為引留下的一具傀儡身而已。
  什么魂契,什么生生不滅的羈絆,根本早就已經不存在了。
  黎宵和現在的喻輕舟之所以會有所感應,他之所以無法向后者下手……真正的原因在于,他的胸膛中跳動著的其實是對方的心啊。
  “騙子……”
  “奸商……”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黎宵跪坐在喻輕舟留下的陣法之中喃喃自語。
  隨著過往的一切盡數落下帷幕,他眼見著滿身血污的喻輕舟在沉睡著傀儡身的石棺旁緩緩俯下身子,像是一個長途跋涉終于走到終點的旅人。
  明明身上幾乎見不到一塊好肉,嘴角卻依稀浮現一絲笑容。
  該死的……安詳的笑容。
  【難為你……背負這一身的孽債,若是……若是能多一些時間……可惜了,人果然不應該過分自信啊……終歸是拜托你了。】
  男子斷斷續續地說完,像是了卻了全部心愿般閉上眼睛。
  原本已經逐漸變得透明的身體倏忽化作點點白芒。
  “——喻輕舟!”
  見到此情此景,黎宵終于再也忍不住失聲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即使心里明白一切早已經塵埃落定,此刻所見……也不過只是昔日殘影。
  可他就是……可他就是……就是忍不住。
  ——也舍不得。
  不知是否是錯覺,話音落下的剎那,黎宵似乎看見了——喻輕舟已然模糊的身影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看微微側頭的動作。
  只是不等黎宵完全看清,對方便化作白芒盡數消散在了半空。
  黎宵感到心上像是驀地空了一塊,與此同時,那個困住他許久的法陣也終于完全失去了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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