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院子里的水缸盛滿了雨水,一掌大的荷葉被雨珠打的直不起腰。
溢出的水又沿著缸壁淌了滿地,與水洼連成了一片。
雷聲乍響,昏暗的院中破開一道亮光。
雨水傾瀉而下,絲毫沒有止住的意思。
“不可能!”
雨中的僧人猛地甩手,他顯得很狼狽,斗笠被風掀開一半,身上穿著的長袍濕皺在一起。
長阿咬著牙忍著鉆心的痛,喊道:“我年幼體弱,筋絡支離,師父不忍我早早夭折,特求的九根封脈釘。”
“封脈?!”謝知夕笑了起來,滿是雨水的臉上多了幾分張狂:“放眼整座江湖,誰都不如我了解此物。”
謝知夕將長刀收了起來,對這樣一個飽受欺騙還信以為真的可憐蟲,她只覺得可憐。
長阿受不了她那雙半是憐憫半是嘲弄的眼神,也狠狠地瞪了回去。
“鐵釘入體,初期,每月十五出月之時,渾身猶如蟻噬。”
“稍長,一年發一次,每年中秋之夜,先是陣陣劇痛,過了子夜,便如刀攪如斧劈。”
長阿站在原地,縮在袖中的雙手捏成拳,牙咬得咯咯作響,雙眼依舊死死盯著謝知夕。
只有他自己明白,眼前這個女人嘴里說的一點也不差。
“再長,三年發一次,一次便是七日。”謝知夕輕嘆了口氣,眉眼間帶著冷笑看向長阿:“你知道我那時是怎么熬過來的嗎?”
“后山有一座落崖,虎狼不過是尋常走獸,每年發作日,我師父便讓我拿著把刀獨身進入后山。”
“每次我從后山出來,整個人就像是從血水里撈出來一樣,只有軀體上更加的痛才能勉強麻痹住它。”
“你的好師父又給你尋了個什么好理由,什么好法子呢?”
話說到這,其中真假已然能夠分辨了。
但長阿是決然不信的,哪怕謝知夕說的是對的。
回想青燈古佛前,那個翻著陳舊佛經一個字一個字的教著他識讀的師父,長阿就根本不信謝知夕嘴里那些荒謬的話。
可……
師父又有什么苦衷?為何不與自己講?
便是真要了這條性命,作弟子的難道又能開口說個不字嗎?
謝知夕突然仰了仰頭,一只手捏著長阿的肩膀,另一只手在他后背上不斷地游走。
而后輕蔑笑了起來:“我還真以為你是不怕死的!”
“看你身后的九處埋釘,現在這種痛已經又變成每月一次了吧。”
這種痛,謝知夕是深有體會的。
一點一點剮著你的骨髓的刺痛,又偏叫你無法昏厥,下一瞬的痛楚永遠要比前一息更加難以忍耐。
也難怪這個和尚想要借著她的刀求死了。
謝知夕不想殺他了,哪怕先前有再多殺他的借口,此刻也全無了。
也并非是同情,她只是覺著,這種痛楚世界上總該還有人嘗嘗,若是只有她一人吃了這么大的苦頭,那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非但不想殺長阿,謝知夕心里已經準備將他帶回去,然后尋幾個醫術高超的郎中看護著他。
這樣看來,叫個本該不久離世的人最后壽終正寢,應該也算一件功德吧?
長阿是決然不信的,可真當事實全部擺在了他的面前,他是信還是不信?
仿佛咬著牙堅持許久的信念不過是一場笑話,連雨都變得冰冷起來。
他的背努力挺直,但有些哆嗦,興許是因為冷雨的原因。
連身上的濕衣都沒有更換,徑直走進了大雄寶殿,跪倒在佛像前。
謝知夕這一刻是快樂的,以至于她哼唱起了家鄉的小調。
漫天落下的雨水也變得悅耳清脆起來,好似江南坊間的琴娘在撥動著古箏。
門口的竹椅正對著大殿,謝知夕甚至能夠看到跪坐在蒲團上的僧人微顫著身軀。
他虔誠的想要將事實的殘酷寄托在這種虛無縹緲的神佛上,從而達到心里的慰藉。
這種感覺好極了,別人的痛苦,往往是自己的快樂源頭。
“他今晚是睡不著嘍。”謝知夕一只腳搭在矮腿圓桌上,整個人舒懶起來。
雨水淅淅瀝瀝的敲打著屋檐,輕扣著大地。
混合著青草芳香的土腥味四散開,謝知夕微瞇著眼,勾著嘴角看著大殿里的僧人。
十幾年過去了,師父被她親手殺了。
至于朋友呢,一個也無。
哦!
現在遇到了一個跟她命運相近的可憐蟲正跪在大殿里。
她又瞅了一眼蒲團上的僧人,然后瞧著這漫天細雨眉眼彎成了淺淺的月牙,這感覺還真是不賴!
·
雨在滂沱,可總有停下的那一刻。
大殿里起先是沒有動靜的,也不知過了多久,響起了一陣輕微的誦讀聲。
一開始還有些氣息虛浮,接著慢慢有力、高亢起來。
當空中最后一滴雨砸到了青石板上,濺起一片極微的水花。
僅有的一絲殘陽艱難的穿過了云層,投下半道不算絢麗的彩虹,靜靜的掛在了“野禪寺”的上空。
耳邊的蟲鳴喧囂聲響了一片,但很快就被那跪在蒲團上的僧人的誦經聲給蓋了下去。
謝知夕聽不懂經文,她只覺得吵鬧。
地面上積了或大或小的水洼,殘陽裹著半道彩虹鋪在了水面上。
微風徐徐的吹進了院子里,現在是萬物的歡歌。
謝知夕突然有些悲愴起來,那個禿驢明明很難過,但他還有經文可以誦讀。
可是自己呢?
江湖上、身邊,連半個可以親近、傾訴的人也沒有了。
夜色慢慢罩住了這片大地,也罩住了這座寺廟。
庭院里連一星燈光也沒有,只有低微的、平淡的誦經聲。
謝知夕知道自己該離開了,否則等待她的就是無休止的圍殺。
可,
真的要就這么走了嗎?
然后這個和尚捧著他的佛經,在一遍一遍的誦讀中,在往后無盡的歲月中。
他會不會偶爾想起這個平凡午后的雨中,會不會響起謝知夕說的這一番直插心臟的話?
謝知夕已經站了起來,束緊了腰帶,手中的刀又握緊了幾分。
她有些煩躁,眉宇間又帶著幾分陰郁與火氣。
僧人,大概是不會的吧。
他只會記得,在這個雨后,有個女人試圖動搖他的心,最后在夜幕中告敗。
“好,那我偏要叫你看看。”
“掩蓋在你記憶中美好的一面下,到底藏著的是怎樣的丑陋。”
謝知夕的嘴角又勾了起來,胸腑瞬間暢快起來。
鐵一般的事實擺到這個和尚的面前,她還真想看看,這幾本念的人心煩意亂的佛經,能不能救的了他!
屋內點了一豆燭火,謝知夕將包裹解開,幾十本手抄的武學秘籍就像是街市上農夫挑擔賣的白菜一樣,洋洋灑灑鋪了一摞。
至于空了的包裹用來裝什么?
呵,自然是裝那禿驢誦讀的佛經啊。
那一豆火苗逐漸變得旺盛起來,謝知夕將白日洗澡時遮蓋的簾布扯了下來。
然后胡亂的卷在了一個木頭棒上,火苗跳了起來,印在了她冷笑著的眸子里。
大雄寶殿里很清冷,長阿身上披著的濕衣此刻也被捂得半干了。
他到現在為止,一滴米水都未進腹。
可汗水卻從額頭、筆尖往外滑落,他誦讀佛經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平淡起來。
可,一起真的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嗎?
就像一粒種子深深地埋進了土壤之中,只不過是一切看上去與從前無二罷了。
誦經聲戛然而止了。
哪怕是緊閉著雙眼,依舊能夠感受到了一股灼熱與明亮。
謝知夕舉著火把站在長阿的身前:“我如果說,要把這座寺廟一把火燒了,你肯定不愿意吧?”
長阿猛地起身,久坐之下忍不住趔趄了兩步,但雙眼卻死死盯著謝知夕,彷佛要將這個紅衣女子印到瞳孔里。
“你到底想要什么?!”長阿近乎咬著牙從齒縫里一字一句的將這段話蹦了出來。
如何逼一個看起來佛法高深的僧人失態呢?
過了今天,謝知夕大可以挑著眉告訴所有想知道這個問題的人:先燒了他的寺廟,你看他急不急。
長阿肯定是急的,甚至這種急切有甚于死亡。
謝知夕點了點頭,她十分滿意長阿的態度。
一個人會為了某件事著急,就說明他有弱點,而有破綻的人,最容易操控了。
謝知夕的嘴角掛著笑意,火把垂落在裙擺旁。
橘紅色的火舌貪婪的想要舔舐著大雄寶殿中的木柱,但只能熏起一陣黑灰。
“你要我不燒你的寺廟也可以。”
謝知夕見長阿不說話,接著道:“不過,你得跟我走一趟。”
“我哪里都不會去。”
謝知夕的眼底帶著戾氣,嘴角掛著的笑在火光照耀下也多了幾分玩味。
手中抓著火把逐漸往木柱旁靠攏,火焰開始搖曳起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就不好奇我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嗎?”
“又或者,你就不好奇你師父為什么要這么對你嗎?是不是他真的有什么難言之隱?”
“你……”
“你看,你自詡是尊師的,偏偏連跟我走一趟,為你師父證明清白的勇氣也無。”
謝知夕搖了搖頭,隨意抖了下腕將火把丟在了木柱底下:“那還不如燒了這座廟,徹底叫你沒了念想,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長阿連忙將那火把撿了起來,木柱是刷過漆的,不過被火把撩了一下,也不會有什么大事。
他的目光落到了眼前這個女人身上,他知道,她真的敢把這大殿給一把火燒了的。
“給你一盞茶的時間,帶著你的佛經,來門外找我。”
謝知夕似乎是篤定了長阿會跟過來,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只剩下個衣衫狼狽的僧人,面無表情的舉著火把,無聲的站在大雄寶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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