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里，病房里，年齡相差好幾十歲的一老一少，一個說著，一個聽著。

　　楊大爺將心底話說了出來，看上去，好像整個人都輕松了一些。

　　只是王小胖卻有些尷尬。

　　這個事情，他應該怎么說？

　　有的人希望長生不死，而有的人，卻希望早點死。

　　不想死的人，是因為大富大貴。

　　希望早點死，早點解脫的，是因為沒錢，是希望不要拖累孩子。

　　這聽上去有點匪夷所思，但事實上，卻在每一天，都在上演著。

　　因為沒錢，連活下去，似乎都是一種奢侈。

　　“大爺，您還是想開點，好好接受治療……”

　　王小胖張了張嘴，只是話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

　　治，拿什么治。

　　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

　　他就一個普通的大學狗，縱然能略盡微薄之力幫一幫楊大爺，但其他人呢？

　　什么李大爺，什么王大爺，誰來幫？

　　“唉，好了，不說了，我該走了。”

　　楊大爺搖了搖頭，站了起來。

　　王小胖并沒有挽留，他此刻心中，也覺得有些不太好受。

　　只是就在這時，周北平走了進來。

　　楊大爺看了他一眼，卻并沒有說什么，從他身邊擦肩而過，轉瞬，消失在了病房門口。

　　“怎么了？”

　　周北平目光落在王小胖身上。

　　王小胖自然沒有隱瞞，將剛才的事情，簡短的敘述了一遍。

　　“要說起來，這大爺也的確夠可憐的，大部分人都希望自己活的越久越好，可他倒好，反而希望自己早點死。”

　　王小胖最后，還感嘆了一聲。

　　周北平也搖了搖頭。

　　“這就是現實。”

　　“去他媽的現實，有的人走捷徑，撈偏門，活得舒舒服服，而大部分人，兢兢業業的做事，卻拿著微薄的薪水，這才是事實。”

　　王小胖卻啐罵了一聲。

　　“你現在，倒有點憤青的意思，這可不像你啊。”

　　周北平想笑，卻笑不出來。

　　因為這讓他想起了一句話。

　　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寒門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

　　心指的是心意，跡指的是行動，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何為孝？

　　古人認為有孝心便可，寒門之家，家中赤貧，力不足以供養父母，再有孝心父母也過不上好日子，所以才會說論跡寒門無孝子，這倒沒有什么好注釋的。

　　就像這個楊大爺的兒子，他倒是想要替老父親治病，但力有不逮，所以才會讓楊大爺甚至希望自己早點死，甚至希望找根繩子把自己勒死。

　　氣氛有些沉凝。

　　看得出來，王小胖心里有些不好受。

　　這也正常，臨近畢業，對于許多大學狗來說，尤其是一些普通大學，畢業即代表失業。

　　步入了社會，他也終歸要面對著這樣的現實，心中有些感慨，倒也正常。

　　沒過多久，趁著護士換藥水的時候，周北平問了聲，“那個楊大爺，得的是什么病？”

　　“哦，你是說32號病房的楊大爺啊，腦梗，已經住了一個多月的院了。”

　　護士也嘆了口氣。

　　“不過說起來，他那兒子挺孝順的，這一個多月都一直在醫院里陪著。”

　　據護士說，楊大爺的兒子小楊，算是她見過的，為數不多的頗為難見的孝子。

　　這也正常，不是還有句話嗎？

　　久病床前無孝子。

　　只是這小楊，倒是個例外。

　　什么每天喂食，擦洗身子，定期給老爺子刮胡子理發洗頭，清洗口腔，用吸痰器吸痰，經常更換導尿管什么的就不說了。

　　因為抵抗力差楊大爺皮膚總是潰爛，大便解不下來的時候，甚至每次都要他兒子用手扣。

　　至于每天喂五遍飯(奶粉+自制營養液+蛋白粉)五遍水(主要是西瓜汁利尿或者梨汁止咳化痰)，用鹽水消毒水利巴韋林消毒，每天都做按摩什么的，就更不用多說了。

　　“孝子啊。”

　　聽到這里，就連王小胖都忍不住感嘆了一聲。

　　“誰說不是呢，可惜，攤上了這病。”

　　護士也附和道。

　　“這病，難治嗎？”

　　周北平問了聲。

　　“這不好說，有一定的病死率，而且致殘率極高，他不就已經全身癱瘓了嗎？”

　　“好了，不說了，我還得去隔壁病房給病人換藥。”

　　護士搖了搖頭，說著走了出去。

　　只是王小胖卻微微一愣。

　　周北平也瞇起了眼睛。

　　全身癱瘓？

　　全身癱瘓了，怎么剛才還能走出來？

　　剛才那個，到底是不是楊大爺？

　　或者說，是不是人？

　　聯想著楊大爺剛才的那番話，王小胖拔掉針管，便是從病床上跳了下來，直接沖了出去。

　　周北平也跟著走了出去。

　　說實話，他剛才真的沒注意，那個楊大爺到底是人是鬼。

　　而且其實，一些剛死之人，剛剛離體的魂魄，由于身上還殘留著陽氣，所以就算有陰陽眼，但若是不仔細分辨，其實也是不太看得出來的。

　　楊大爺所住的病房，是特殊病房，只有楊大爺一個病人。

　　里面黑漆漆的，很安靜，針落可聞。

　　一個人正坐在病床前，如同雕塑。

　　甚至當周北平和王小胖推門走了進去，他都一動不動。

　　順著走廊里投射進來的微弱的燈光，周北平隱約能夠看清病床前這位男子的面容。

　　他半闔著眼，臉上有著一絲痛苦，還有著一絲解脫。

　　從男子那與楊大爺有些相仿的面龐中，他們顯然能夠猜的出來，這位應該就是楊大爺的兒子小楊了。

　　周北平稱小楊有些不太合適，因為這個小楊明顯比他們要大不少。

　　王小胖卻沒有什么心情，分辨這么多。

　　他“啪”的一聲，將病房里的燈打開了。

　　隨之入眼的，是病床上，那個剛才才跟他聊過天的楊大爺。

　　只是楊大爺臉上已經沒有什么生氣了，閉著眼睛，看上去頗為的安詳。

　　這并沒有什么。

　　最主要的是，那脫落在一旁的氧氣面罩，似乎說明著，這本應該是戴在楊大爺的嘴上的。

　　可氧氣面罩，現在卻掉落在了一旁。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小楊嘴唇蠕動了一下，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好似整個人都輕松了下來。

　　是的，結束了，終于可以跟這一個多月來的生活，徹底說再見了。

　　因為他老爹，終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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