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周瑭患上暈血癥,是在前世出車禍之后。
那時他恰好也只有五歲,天真懵懂的年紀,和父母開車去郊外游玩。
高速行駛的貨車逆向而來,他們的轎車扎進了貨車底下,上半截車身連帶乘客直接粉身碎骨。
只有矮小的周瑭幸免于難。
父母的死狀他記不清了,但從那時起,只要見了大面積鮮血,他就會心悸,甚至暈厥。
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毛病,有時候卻很麻煩。
意識昏沉間,遠遠傳來老嫗的啜泣聲。
周瑭緩緩睜開眼,看到鄭嬤嬤正守在他床榻邊。他腦袋還暈乎著,腦海中閃過昏厥前的一幕。
薛成璧的誤會。
還有眼底的失望。
周瑭騰地坐起身:“過多久了?二表兄呢?”
“瑭兒醒了?”鄭嬤嬤破涕為笑,“快別起來,先躺著,你昏了整整一個時辰,先歇歇。”
“一個時辰?”周瑭急道,“二表兄在哪?”
鄭嬤嬤道:“莫擔心,那兩頭惡犬一頭死了,一頭逃了,薛二公子安然無恙,早就跟著二房的人離開了。”
他擔心的就是這個啊!
主角打死了薛環心愛的獒犬,而二房那個小廝誤解了主角的意圖,指不定要顛倒黑白。
主角那么一個孤弱可憐的小女孩,一定又要受欺負了!
“嬤嬤,我們快去二房!”
積雪消融,沾滿塵土的雪水從房檐上滴落,攪合成棕灰色的骯臟雪泥。
一炷香之前,二房后廳。
“啪”地一聲響,鄒姨娘被兇婆子扇得一個趔趄,跌撲在青石板磚上。
“這一巴掌,打的是你教子無方!”
阮氏高居圈椅上,看到昔日的寵妾淪落至此,心里升起陣陣陰暗的快感。
“你兒子嫉妒爺贈予三郎獒犬,就打殺了獒犬;不巧惡行被表姑娘看見,又想殺人滅口。此等歹毒之輩,你做母親的不好好把他關在院子里教導,竟然放出來為禍侯府?”
鄒姨娘一句話都說不出,只知跪倒磕頭,無聲流淚。
“……夫人當心,那瘋子走脫了!”廳外傳來小廝的驚呼。
一個陰沉的人影出現在廳外。
越過門檻時薛成璧踉蹌了一下,很快站穩,緩緩踱進廳內。
他衣袖上濺滿了血點,發絲在剛才的掙扎中變得凌亂。周身狼狽,嘴角卻牽著漫不經心的笑容。
“二夫人怨鄒姨娘看管不利,可惜二夫人房里的家仆也看不住我,是否也該一并懲罰?”
薛成璧一雙猩紅鳳眸戾氣恣溢。
被那眼睛盯著,阮氏手腕一抖,手中茶盞傾斜,潑出了茶湯。
外頭管束這瘋子的足足有五個做粗活的家仆,他竟就這么逃出來了?
怎么可能?
薛成璧閑庭信步般向她走去。
一邊走,一邊慢慢挽起衣袖,露出染滿鮮血的手。
“來人啊!”阮氏嗓音變得尖銳,“快按住這個瘋子,他要弒母了!”
剛才那個掌摑鄒姨娘的兇婆子,當即揚起板子莽上去。
可是只一下,她就被薛成璧打飛了板子,摔在地上。
板子敲裂了石磚,那兇婆子瞪著那四分五裂的石磚,再不敢輕舉妄動。
薛成璧走到了阮氏面前。
阮氏面上現出驚慌。
然而薛成璧只是微微一笑,自斟了一碗熱茶,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阮氏眼珠哆嗦,四下找尋能制住瘋子的利器或者幫手。
“別白費力氣了。”薛成璧落座于她身旁的圈椅,“夫人與其想怎么殺我,不如想想待我死后化作厲鬼,該怎么辟邪驅鬼。”
他身上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笑音中盡是陰森寒意。
“聽說邪祟厲鬼想要復仇,一來可以殺人償命,二來可以附身活人。”
“三弟與我血脈相連,想必我這做兄長的奪了他的軀殼,再對他母親犯下什么命案,他也無有不從。”
他羅列著厲鬼的報復之法,說得頭頭是道、逼真至極,神色間不似人而更似鬼。
阮氏本就疑心他邪祟上身,這么一聽,登時駭得魂飛魄散。
“……你敢!”她嗓音中已是色厲內荏。
薛成璧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夫人向來儀態端方,怎么連茶盞都端不穩了?”他不無譏嘲地給阮氏斟滿茶湯,“母親,請慢用。”
阮氏瞪著那盞茶,如看蛇蝎的毒液。
吃了茶,又小坐休憩之后,薛成璧近乎枯竭的體力再次孜孜不倦地榨取了出來。
他走到呆滯的鄒姨娘身前,蹲下身,面上那抹虛偽的笑容消失。
“鄒姨娘跪她作甚。”他面無表情道。
“若不是因為你,若不因為是你……”鄒姨娘低聲嗚咽。
薛成璧嗤笑一聲:“我有什么錯。”
殺犬一事真正的前因后果,他早就說過了。
可是不會有人聽,也不會有人信,即便明知真相,也要指鹿為馬,故意陷害于他。
就像偷湖筆那件事,早在三年前,薛成璧就把二房這一家豺狼摸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那軟弱善良的親生母親,卻不愿相信他。
薛成璧嘴角又抽搐起來,忍不住想笑。
卻突然間被扇歪了臉。
鄒姨娘揚著顫抖的巴掌,哭喊道:“你這瘋子,做錯了事,還不快給主母道歉!”
清脆的巴掌聲,在后廳里回響。
連阮氏都駭得一激靈,唯恐觸怒了瘋子,血濺五步。
“……好。”
薛成璧站起身,嘴角溢出一縷血跡。
他不但未怒,反而還笑得輕松。
“剛才欠姨娘的一巴掌,兒子就當是還了。”
鄒姨娘癱軟了下去,她維持著跪姿佝僂成一團,嘴里幽咽哭訴著什么。
不用聽,薛成璧也知道那是“我怎么有你這樣的兒子”、“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之類的話。
他早已習慣。
“——殺了我的獒犬,我要他償命!”
廳外,薛環抄著長鞭,身后跟著幾個兇悍無比的家仆,朝這邊奔來。
長鞭破空聲襲來,鞭風攻擊范圍很大,把薛成璧和鄒姨娘全籠罩了進去。
鞭尾末梢生滿荊棘刺,一碰便要刮掉一大片皮肉。
薛成璧左手接住長鞭末尾,鞭上的荊棘刺立馬在他手掌里扎出了幾個血洞。
他卻毫無痛覺似的,握緊鞭尾,反客為主,搶奪長鞭。
薛環只覺一股不似人的大力從長鞭另一頭傳來,霎時右手劇震,鞭子脫手。
薛成璧奪鞭、橫掃,首當其沖前面的幾個家仆,全都掛了傷。
痛吟聲四起,家仆們畏懼那精工打造的長鞭,更畏懼持鞭的人,一時不敢近身。
啪嗒,幾滴血珠從薛成璧握鞭的手心里滴落,青石板上綻放出朵朵血花。
“來啊,怎么不過來了?”
薛成璧歪頭微笑。
“怕了?”
他本就身染風寒,嗓音嘶啞,更添瘋狂。
其實那一擊耗盡了他最后的體力,他身形不穩,還輕晃了一下。只不過所有人都被他的氣勢震懾,未曾留意。
薛成璧向薛環挪動了一步。
幼時被瘋兄長扼住脖頸、險些窒息的心理陰影襲來,薛環方才的囂張氣性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別過來!”
這一吼,薛成璧竟還真的停下了腳步。
——原來是“別過來”。
薛成璧怔愣地想。
周瑭被他嚇暈前,只囁嚅出一個字“別……”,原來是“別過來”。
哈哈。
為著周瑭那“二表兄是個好人”的一句話,他竟不自覺想偽裝成對方心目中的“好人”。
為著不想嚇到周瑭,他一直竭力克制自己的狂性,卻不知真相終有一天會敗露,瘋狼披久了羊皮,也不可能變成真的羊。
周瑭想靠近他,他推拒疏遠之余,竟還動搖過,以為真的有人能像對常人一樣對待他。
多天真的妄想。
薛成璧垂下頭,散亂的發絲遮住了雙眼。
一瞬間的頹然恍神,立刻被家仆們抓到了機會。
幾個家仆猛地沖上前來,奪去他手里的長鞭,用膝蓋死死將他抵在地磚上。
薛成璧回神,還要咬牙掙扎。
“抓住她!”阮氏發令。
兇婆子心領神會,將鄒姨娘兩條膀子別在背后,扯住頭發按住。
“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還想拿厲鬼之說嚇唬我。但你總也要珍惜你親娘的命吧?”
阮氏高聲威脅。
“你掙扎一下,我就砍掉鄒姨娘一根手指頭!”
薛成璧動作一停,后心立刻挨了狠狠一記膝擊,登時血腥氣溢滿口鼻。
“二郎,你服個軟,認了錯吧,就和以前一樣……”
鄒姨娘柔弱垂淚。
“阿娘好痛,就當阿娘求你了,好嗎……?”
薛成璧頭痛欲裂。
攥住左肩上的手正在逐漸用力,就掰碎他的骨骼。
頭頂陰影罩下,就要踐踏他的頭顱。
血色吞噬了他的視野。
但劇痛遲遲未來,頭頂那只腳遲遲未落。
怎么……?
薛成璧使勁眨眼,模糊的視野有瞬間清晰。
卻見一團熟悉的小身影拼命抱住了家仆的腿,捍衛住最后一小片尊嚴。
帶著哭腔的童音響起。
“——不許你們欺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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