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墨一行的艱辛，我來之前也略有耳聞。而想要在古方失傳的情況下復原出古墨，難度絕對是呈幾何倍數往上漲的。不知道您能不能跟我們分享一下，當年復原古墨時的故事？”

　　吳庸看出天爺是個直腸子，所以也不和他繞彎，單刀直入地亮出目的。

　　肖天琛微微搖頭：“恐怕是要讓你失望了。”

　　“怎么說？您不是除了廠長之外，最了解狻猊墨的人了嗎？”

　　“這么說是沒錯，但事實上，狻猊墨的古方卻不是我鼓搗出來的。”

　　“哦？”吳庸精神一振。

　　他倒是沒想到，一上來就能聽到干貨。

　　“11年的時候，我的一個老伙計去世了。”

　　“他叫肖振邦，比我早幾年進廠，手藝也不錯，我剛進來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的目標，就是超越他。”

　　肖天琛本來不愛搭理這些媒體，他的觀念里，手藝人就該把自己的手藝做到極致，其余的都是歪門邪道。

　　但近兩年來，制墨廠處境的改觀，讓他的老觀念也有些松動。他又是個死心眼，事情不做便罷，一旦答應下來，就該對得起自己的承諾，心無旁騖地做好。

　　所以，當吳庸提出問題的時候，肖天琛的回答十分真誠，以至于自己似乎也順著回憶，回到了幾十年前那段時光，眼神里盡是懷念。

　　“我在制墨這一道上，還算有些天分，雖然比他起步晚，但在手藝上，終于還是超過了他。”

　　肖天琛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無的弧度，若是肖家兩兄弟此時看見，非得露出見鬼的表情不可。

　　“不過，我就是個單純的手藝人，這輩子也就在手藝上有點說道。振邦不一樣，那時候他手藝是不如我，但論起管理經營，我自愧不如，”

　　“后來，我進廠時的老廠長退下來，他就接任，做了廠長。當然了，不是現在這個，現在這個廠長是他兒子，在他去世后，繼續接了他的班。”

　　肖天琛講到這里，也意識到自己說了半天，還沒點到題，看了吳庸幾眼，問：“我是不是該說得簡潔一點？人老了，一說到以前的事情，就有些啰嗦。”

　　吳庸回給他一個如春風拂面般的微笑：“這樣娓娓道來的感覺很不錯，至于采訪稿，您不用擔心，搜集完素材之后都會經過整理編撰再發布。”

　　肖天琛淡淡地“嗯”了一聲，貌似十分淡定，吳庸卻從他一閃而過的僵硬，看出了他別扭掩藏的緊張。

　　這個小細節，讓他對肖天琛在感觀上親切了些許。

　　“天爺”竟然也和孫老爺子一樣的傲嬌，只不過孫老爺子性子更桀驁，嬉笑怒罵皆是灑脫。肖天琛則更內斂，喜怒不形于色。

　　或許是孫老爺子留給吳庸的印象太深，以至于當吳庸在肖天琛身上看到他淺淡的影子時，在這個他不應該有任何偏向的故事里，稍稍偏心了一絲絲。

　　最好是，肖天琛和肖瑤的爺爺沒沾上什么因果。

　　肖天琛自是不知道吳庸心中的祈盼，他繼續講著前任廠長的故事。

　　“剛才不是說，我最初進廠的時候就是拿他當目標的嘛。他倒是處處走在我前面——我進廠當學徒的時候，他已經是獨立作業的師傅了；我一輩子打光棍，他倒是有兒有女，享了幾年天倫之樂。”

　　“本來以為這輩子好歹在手藝上能贏過他，誰知道，他一直憋著個大招，自己暗戳戳地把狻猊墨復原出來了。”

　　肖天琛話里的意思似有埋怨，卻是用的感慨的口吻。

　　“您是說，狻猊墨是前任廠長復原的？”吳庸忍不住問。

　　“是啊——”肖天琛嘆了好長一口氣。

　　“可是，為什么一直都對外宣傳的是，制墨廠復原的狻猊墨，卻沒說具體是誰呢？”

　　來之前，吳庸可是下了功夫，把近7年以來，所有與制墨廠有關的新聞都看了個遍，但都沒有看到相關的消息。

　　“狻猊墨的專利是屬于整個制墨廠的，所以這么說，也沒錯。”

　　“他當時走得太急，只留下了一張配方，但是制墨不像配藥湯，有原料配比，再寫個三碗熬一碗，就能成的。我和柱子后來又研究了大半年，才把制作過程摸透。”

　　“柱子就做主，把專利讓給了整個制墨廠。”

　　吳庸知道他說的“柱子”，就是現任廠長肖培柱，前任廠長肖振邦的親兒子。

　　【……11年的春節剛過去不久，老廠長便急病離世，肖培柱臨危受命，擔起了整個制墨廠的擔子。】

　　一篇新聞稿從吳庸腦中閃過。

　　如果新聞里沒說錯，那么肖振邦估計二三月就走了。可肖瑤的爺爺肖廣榮是5月間才離世的，前后差了兩三個月。

　　要真是如此，肖瑤的猜測怕是難落到實處了。

　　“我看以前的報道，老廠長是春節剛過便辭世的？”吳庸向肖天琛求證。

　　雖然已經時隔7年之久，提到這件事情，肖天琛的眸光還是有些黯淡。

　　“是，我印象特別深，正好是元宵前一天。他早上還跟我說，就是廠里有困難，年節還是要過好的，說第二天要給廠里的人煮湯圓……結果當天他病就發作起來，柱子連夜把他送去縣醫院，卻還是沒能救回來。”

　　“所以，狻猊墨到底是怎么復原出來的，現在這世上已經沒人知道了。”

　　肖天琛這句話帶著一抹傷感，吳庸卻覺出一絲冷意。

　　肖瑤和肖天琛，兩邊的說法各不相同，然而他們故事里的主人公卻都已經去世。

　　那么，還有誰知道真相，知道狻猊墨究竟是怎么被復原出來的？

　　肖瑤不像在說謊，肖天琛也不像有隱瞞。

　　原本在學了表情識別術之后，能察覺出人們的細微情緒，讓吳庸沾沾自喜了許久，甚至有些飄然。

　　然而現在，他迷茫了。

　　是表情識別術出了問題？

　　還是遇上了隱藏情緒的高手？

　　又或者，雙方堅信的東西，本來就是錯的？

　　內心的迷霧沒有吞噬掉吳庸的職業素養，他仍然維持著“記者”的人設，又向肖天琛問了些后來在完整制作流程時的事情。

　　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又發現了一個先前沒有注意到的盲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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