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斯人去（四）
那幾名管事擠擠挨挨上前，一眼瞧見杜息蘭的遺體，又望望關(guān)帝廟內(nèi)的火光，臉上泛起畏縮之色。畏縮之色只一閃，就已消除，他們的臉上卻又透出更深的恐懼來。
他們互視一眼，不約而同，一齊跪倒在地。朱云離倒退了兩步，眼中流露出強(qiáng)烈的不安。為首的管事如搗蒜般磕著頭，悲聲稟告：
“云離大人……方才……方才接到宮里來的消息……”
朱云離渾身一震，喝道：“甚么消息？！”
那管事低聲說：“圣上……圣上……駕崩了……”
寒風(fēng)陣陣襲來，壓倒了身后關(guān)帝廟里的騰騰熱焰。朱云離目瞪口呆立在原地，良久，才直僵僵地動(dòng)了一下軀干。他神情呆滯，周圍亦無人出聲。又過了很久，他木然的神情才開始慢慢轉(zhuǎn)變，漸漸化成了哀痛之色。
他艱難旋身，面朝南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緩緩俯身，彎腰，終至跪伏的姿態(tài)，久久沒有動(dòng)彈。
朱于淵挪動(dòng)雙膝，一步一步跪行到他身畔，他眼中含淚，望望杜息蘭，又望望朱云離，喃喃地喚了兩聲：“爹爹。爹爹。”
朱云離聽到他的呼喚，猛地抬起頭。朱于淵瞧見他的眼光，驀然震顫了一下。朱云離卻凝視著他，眼中竟已沒了方才的瘋狂與憤怒，反而空空洞洞，透出又深又重的寂寥。他怔怔地盯住兒子，許久，忽然張開口，怔怔地說道：
“淵兒，短短半夜之間，爹爹竟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gè)人。淵兒，你告訴我，這是不是一場夢呢？”
朱于淵強(qiáng)忍熱淚。不肯令它們流下。他哽咽著說道：“不是的。爹爹，這不是夢。娘親……真的走了。”
朱云離仰起頭來，望了望天空，忽地苦笑道：“你說得對。自然不是夢。息蘭不在了，他……也不在了。”
他忽爾舉袖，用力拭了拭臉，赤褐血跡與油黑焦痕頓時(shí)被攪成一團(tuán)。朱云離眼神散亂，又自言自語說道：
“過去，我凡事總愛爭一口氣，絕不甘落于人后。因?yàn)槲摇亲永锪魈手磺难詮脑僖姷剿蟆Ｋ麘z憫我，他心中有愧疚，因此很善待我，他以為我還甚么都不知道。可是……早在童年時(shí)期，我就記得清清楚楚了……”
朱于淵茫然地凝視著他，朱云離卻似無暇理會(huì)，他仿佛已陷入了回憶中：
“早在童年時(shí)期，父親彌留之時(shí)，曾對我講起過那一夜。那年那夜。祖父放了一把火，將自己華麗的府宅一焚而盡，而祖父自己，卻端端正正坐于火焰中……父親那時(shí)年紀(jì)幼小。他從不曾被準(zhǔn)許入府，他只能遠(yuǎn)遠(yuǎn)站立，眼睜睜瞧著那場大火燒毀一切。”
朱于淵喃喃地道：“祖父？……大火？……**？……”
朱云離徑自說個(gè)不停，仿佛是對著兒子。卻更像是對著自己：“淵兒啊，那一場大火，遠(yuǎn)比今天的更激烈千倍萬倍……父親說。他終其一生，只要閉上眼，它就在燃燒，好像永遠(yuǎn)也不會(huì)熄滅……淵兒啊，祖父很不幸，他當(dāng)了功名之下的墊腳石，成了權(quán)勢與榮耀背后的森森白骨。然而……我們家族的斗志，卻同那場大火一樣，就算形體灰飛煙滅，魂魄也是永不肯滅絕的……可是……可是……”
他神情空茫，抬眼望向天際：“我這一生，只遇到過一位愛人、一位知己……我不停地爭斗，想在你們面前證明自己，證明我絕不辱沒這個(gè)家族……可是，今天你倆卻都撒手離去了……我就算再爭再斗，又能為了誰呢？……”
他跪坐于地，復(fù)又歸于沉默，直至片刻后，才終于醒覺。他緩緩爬起身來，將杜息蘭抱在懷中，低低吩咐道：“快去滅火。失火一事，我自會(huì)領(lǐng)罪。淵兒，先扶我出去。”
那幾名神樂觀管事趕緊答應(yīng)，分頭開始行動(dòng)。朱于淵本自跪在他身側(cè)，他驟聽了那一席話，并不十分明白爹爹為何突然消沉若此，但見爹爹抱著娘親朝外走，他只感心中又被一陣極度的傷痛啃咬，立刻便起身跟了上去。
穆青霖與顧游心一直沉默而立，從始至終，沒有再出過聲。此時(shí)見朱于淵隨父母而去，顧游心晃了一晃，似想呼喚他，穆青霖卻握住她手腕，對她搖了搖頭。顧游心悚然驚覺，回眸望了望關(guān)帝廟，見神樂觀中人已紛紛趕來滅火，四下忙亂，并沒有人理會(huì)他倆。她拉住穆青霖，低聲說：“我們馬上走。”
穆青霖“嗯”了一聲，亦回眸一望。顧游心有些擔(dān)憂地問道：“師父……師父沒事罷？他為何還未出現(xiàn)？”
穆青霖輕聲道：“顧伯伯沒事，他只是不愿露面而已。咱們先離開，日后再慢慢同他相見。”
顧游心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握住穆青霖的手，引著他，從后方悄悄繞了出去，神樂觀前邊一片混亂，根本無人注意到他倆，他倆神不知鬼不覺地便離開了神樂觀。
二人來到僻靜的所在，穆青霖慢慢停下腳步，在路旁巨樹樹干的陰影里立定。朔冬的風(fēng)獵獵吹過，樹上早就片葉無存，奇形怪狀的枝影籠罩著他，益發(fā)襯得他清瘦無比。
顧游心朝他靠近了一步，她昂起頭，癡癡望著他，輕輕說道：“你……唉……我總算……總算……”她忽然閉上嘴，用力地?fù)涞剿麘阎校o緊摟住了他，眼淚簌簌跌下。
穆青霖舉起手臂，將她攬?jiān)趹牙铮瑴厝岬負(fù)崦拈L發(fā)。顧游心伏在他胸前，流一會(huì)淚，又微笑一回，隨后再繼續(xù)垂淚。穆青霖并沒有說話，只任她抱著自己，渲泄著各種情緒。
顧游心過了好一會(huì)，才漸漸平靜下來。她拭去眼角淚滴，低聲說道：“昨夜實(shí)在太驚險(xiǎn)了……幸好……唉，可是阿淵……阿淵竟成了最可憐的人……”
穆青霖黯然道：“是啊。他壓抑太久，付出太多，也失去太多了。”
顧游心似已陷入回憶中，驀地，她余驚未消地道：“好奇怪……那朱……云離，本來還在為了杜息蘭的死發(fā)狂，非要拼個(gè)同歸于盡的，為何突然卻又放棄了？”
穆青霖并沒有馬上回答她。他思索了一會(huì)，方才說道：“我想……應(yīng)當(dāng)與那第二件噩耗有關(guān)。”
顧游心道：“你是說圣上？……可是，圣上駕崩，縱然他再傷心，也不至于瞬間心灰意冷、消沉若此啊……圣上又不曾給他封官加爵，若按常理，他本不必如此悲慟的。”
穆青霖目中有沉思之色，他沉默的時(shí)間更長了。顧游心怕他傷神，趕緊拉拉他的衣袖，穆青霖卻突然開口，說道：“在石室中的十年里，我曾陸續(xù)聽過一些天臺派往事。雖然大多都只是片段，但若是有心慢慢拼湊，再結(jié)合他方才說的那幾句話，我想……今天他的行為也許就可以解釋了。”
顧游心問道：“那么，為甚么？”
穆青霖道：“朱云離的悲痛，絕不只是簡單地為了圣上駕崩。我想……他與圣上之間，也許有著很深的淵源。”
顧游心追問：“會(huì)是怎樣的淵源呢？”
穆青霖慢慢地說道：“也許是因?yàn)樗麄z……都姓朱。”(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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