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汲黯指著鼻子說了這么多，張湯那里忍得住，早想致他于死地了。

　　張湯從鼻翼間發(fā)出輕蔑的哼聲，旋而又怒形于色，厲聲斥責(zé)道：“好個汲黯啊，名為指責(zé)同僚，實則非議陛下，如此不忠不義不仁，又該當(dāng)何罪？”

　　話一說完，張湯便看了看身后的趙禹，示意他出班幫腔。

　　與張湯一起修訂漢律的趙禹，心知機會來了，因為李蔡之后，作為御史大夫的張湯，很可能會成為丞相的首選，那么御史大夫一職又該誰來接替呢？

　　他迅速做出了回應(yīng)，緊隨張湯說道：“臣也以為，汲黯目無尊上，肆意誹謗朝政，由來己久，現(xiàn)在更是變本加厲，非嚴懲不能正朝綱。”

　　朝臣中圍繞汲黯的命運，很快分成對立的兩派，相互爭論不絕。

　　公孫賀、李息等雖然站在汲黯一邊，卻因為大漠之戰(zhàn)中衛(wèi)青因恰逢太后去世，國喪之下封賞甚少的緣故，到現(xiàn)在，都在朝堂上硬氣不起來了。

　　他們多希望衛(wèi)青這位大將軍大司馬能站出來說話，可他們卻奉了詔命，去犒勞三軍將士們?nèi)チ恕?br />
　　他們也知道劉徹對汲黯的情感，很希望這老頭能退一步，好歹認個錯，好得到皇帝的諒解，其實說到底，劉徹又何嘗不想如此呢？

　　劉徹需要這種聲音……

　　這么多年相處，他太了解汲黯的性格了，況且今天廷議的是和親的是非，他心里面，不愿意看到耿介剛直的汲黯身陷囹圄。

　　平心而論，劉徹從來不是一個剛愎自用的人，能一起做的事，為什么要一個人扛著獨斷呢？

　　單單拍板不好么？

　　只要他能識時務(wù)，知進退，收斂身上的傲氣，不那么激烈，心平氣和一點，不為主張將他治罪的人提供口實，他自然就可以尋找臺階了結(jié)此事。

　　其實劉徹懂汲黯這種人，也很能理解，但兩個人面對面可以這樣，朝堂之上又怎么能這樣呢？

　　眼前這位汲大人，直到至今……哪里有認錯的跡象呢？

　　他身體挺得板直，頭揚得老高，梗著脖子，還瞪著眼睛，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依舊不絕口地在那里掰著指頭歷數(shù)元光以來朝政的弊端。

　　劉徹聽著聽著，臉色由漲紅轉(zhuǎn)為蠟黃，又由蠟黃轉(zhuǎn)為鐵青，繼而由鐵青漸漸泛白。

　　這老夫，真可恨！

　　非要逞口舌之強……

　　張湯和趙禹等人交頭接耳，冷眼聽之，更是準備好再次啟奏，發(fā)起對汲黯的彈劾。

　　公孫賀、李息的心頓時懸到了半空，那種緊張……絲毫不亞于臨戰(zhàn)前的氣氛。

　　“陛下啊！請您大開圣恩，赦過汲黯吧！他心直口快本心不壞啊！”

　　向來不著調(diào)的李廣利開口了，

　　他竟是為汲黯求情……

　　這貳師將軍搞什么名堂？李息兩人正這樣想著，就聽見一聲怒吼：“罷了！閉嘴！”

　　緊接著，劉徹將手中的竹簡“砰”的摔在地上，滿面慍怒。

　　隨之，便有一批大臣應(yīng)聲跪倒在地，齊聲喊道：“臣請陛下殺了汲黯。”

　　“殺了汲黯。”

　　……

　　在這一片喧囂聲中，公孫賀、李息和李廣利的聲音是多么的弱小。

　　站在一旁的包桑吃驚地看著跪倒在殿內(nèi)的群臣，倉皇地搓著雙手，一時間已經(jīng)是不知所措。

　　接下來，是雷霆之前恐懼的寂靜，誰都知道，最終下決定的只能是一個人，汲黯的命運系于一人。

　　主殺者和主赦者，現(xiàn)在都迫切想從劉徹那里聽到自己希望聽到的聲音。

　　時間一絲絲地流走，劉徹遲遲沒有開口，大家的心卻在一點點地緊縮。

　　在眾人的心中，好像時間靜止了，空氣也停止流動了。

　　可許久之后，他們卻從劉徹的口中聽到了一陣大笑，緊接著便是兩個字：“退朝！”

　　接著包桑跟著喊道。

　　“退朝……”

　　尖細的聲音，終于給這個凝固的時刻帶來了一點活氣。

　　等到大家抬起頭來時，劉徹已經(jīng)走了，連頭也不回一個。

　　這群人讓他有些失望，

　　張湯等人彼此看著對方，都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有些頹然地垂下兩只碩長的胳膊，恍恍惚惚地朝著殿外走去。

　　汲黯是最后一個離開的，他看了看御案，眼睛馬上濕潤了。

　　……

　　長安的桃花綻開嫩蕊，在煙花三月開出一片云霞和浪漫。

　　出了灞城門，大道兩旁，就有著一簇簇的桃花掛滿枝頭。

　　一株株垂柳柔枝輕舒，絲絳飄蕩，從眼前一直綿延到數(shù)十里外，宛若一道翠綠的簾幕。

　　從煙霞里走出三匹馬，一輛車駕，車駕里坐著一位婦人，一邊走，一邊用絲絹擦拭著淚水津津的眼角，還不時回頭望望漸行漸遠的京都，眉梢間，充滿了眷戀。

　　馬上的三位，則神色淡然放任馬兒的蹄子敲打著春日的大道。

　　“不管怎么說，陛下那天匆匆退朝，實在是圣明之舉。”

　　說話的是李息。

　　“是啊！說到底，陛下還是不忍降罪于大人，陛下從內(nèi)心還是喜歡汲大人的性子的，忠言總是逆耳。”

　　接著李息的話茬，衛(wèi)青亦是說道，“只可惜在下那天不在，否則的話，絕不會讓這個道貌岸然的張湯興風(fēng)作浪！”

　　汲黯打心底感念劉徹的寬容，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殺了他，卻總是強壓下怒氣。

　　是啊，人無完人，就是自己也不完美，為什么要強求皇帝盡善盡美呢？

　　也許這就是帝王吧……

　　要說他來京城已有多年，每每在朝堂沖撞劉徹，從來沒為一己私利，他相信皇帝也明白這些，所以才一次次的不與他計較。

　　那天要不是劉徹退朝，那局面發(fā)展下去，一定會不堪設(shè)想。

　　汲黯甩了一下馬鞭，對衛(wèi)青說道：“這也怪不得大人，大司馬也是奉了陛下的詔命去辦事了。”

　　其實，汲黯那天真的……沒有打算活著走出未央宮前殿。

　　這些年他得罪了不少人，他們就愁沒有機會置他于死地呢！

　　在即將離開長安的時候，汲黯一想起朝會之后劉徹對他的單獨召見，仍然銘感五內(nèi)。

　　在宣室殿，劉徹的目光是多么的復(fù)雜，那是惜其剛而不能柔的怨，傷其直而不知折的怒，是用之扎手，棄之不舍的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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