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棋逢對手
距離賭檔不遠,就是一家酒肆。
酒肆里正是熱鬧,婀娜的舞姬往來回旋,活潑樂聲中也帶上了芬芳暖意。
丹青先生獨自一個坐在酒肆一角,桌上兩三碟小菜,一壺清酒。他手旁一卷書,一邊吃飯,一邊讀書。那卷書似乎很是令他著迷,舞姬從他身旁旋轉著經過時,滿帶胭脂香風,一身金珠鈴鈴,他也只抬眸一瞥,就又低下頭去。
突然,酒肆門外傳來了一陣喧嚷,似乎有人在破口大罵,引得許多人攀在窗邊往外看。
“有人在賭檔撒錢!”不知是誰嚷嚷了一句,“快去撿啊!”
許多人鬧哄哄地離席出去了。
丹青先生恰是倚窗坐著,聞聲向窗外看了一眼,果見賭檔樓上開著一扇窗,一幅金綠緞的袖子伸出來,“嘩啦”擲下一把錢——不是隨手撒下去的,是用力砸下去的,砸得樓下站著的人罵聲不絕。
賭檔的屋檐下挑著燈籠,映著一張桃花似的小臉從窗口探出來,對著樓下跋扈地道:“我雖然財迷心竅,可我也有的是錢!這錢都是我自己贏來的,我還偏不用姊夫給我的錢呢!”
這張臉是認得的,在燈籠的映照下,竟然更添了朦朧色彩。丹青先生不由向窗邊傾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賭檔樓下站著的人還在罵,丹青先生眼睜睜地看著那漂亮的小公子噘起嘴唇,粗鄙地對著樓下:“呸!”那一聲驚天動地,令他也不由一怔,卻見那小公子仿佛覺察到他的目光,恰恰望了過來。
兩人目光一觸,小公子仿佛被燙著了似的,“哎呀”一聲往后跌,從窗前消失了。
丹青先生不禁輕哼一聲,卻是被逗笑了。
片刻,賭檔那邊“啪”地關了窗,丹青先生仍舊笑著,也輕輕地合上了窗頁。他拿起酒壺飲盡,又叫伙計再添一壺。
酒才熱好,卻有人從身后走到丹青先生近旁:“先生。”
丹青先生一回頭,原來是小公子身旁的仆從,兩人早上才在鋪子里見過。小公子拿到了扇面還在鋪子里胡攪蠻纏,是這仆從氣喘吁吁趕了來,費盡唇舌,說什么“哥兒一天到晚不著家,夫人眼見著就要生產了,要是一早起來還看不見哥兒,難道還要夫人帶著那么重的身子出來尋哥兒嗎?”才算把衣衫不整、晃晃悠悠的小公子帶走了。
“先生,”仆從言語恭敬,衣著做派卻不同于尋常,“我們公子請先生。”
“請我?”丹青先生神色淡淡,“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嗎?”
仆從像是有些為難,卻也還是照實答了:“我們公子想請先生會一局賭。”
丹青先生微微蹙眉:“這是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牌桌上缺了個人。”
小公子大大咧咧地說著,手里轉著一張牌,眼神卻有些閃躲。
缺的那個人,是他自個兒趕走的。
丹青先生在他身旁坐下了,說:“我不會賭。”
“看你也不像會的樣子,”小公子說著,卻興高采烈起來,“我可厲害了,你帶了多少錢?我保管你一文都留不下。”他夸耀完了自己,卻又怯怯看了丹青先生一眼。
“我沒有多少錢,”丹青先生仍是心平氣和的,“書畫鋪子賺不了多少錢。”
小公子垂了眼睫,把手里的牌扣在了桌上,白嫩的手指尖兒在牌沿兒劃來劃去,道:“那么我借給你。”他把面前堆著的錢推了大半過去:“這夠么?”
“我真的不會賭。”丹青先生說。
一局下來,小公子橫殺四方,丹青先生自然輸了個底兒掉。
桌上的人自然又要吹捧一番小公子的不敗戰績,丹青先生一面聽著,一面看小公子假裝不在乎的神氣,笑道:“瞿公子果然厲害。”
小公子垂著小腦袋,卻依舊掩不住咧開的嘴角,在椅子上坐也坐不住,晃了兩晃,站起身來:“不玩這個,不玩這個了,換個樣兒。”反正不管換什么樣兒,也都是他贏。
丹青先生頻頻落敗,一堆錢始終在他和小公子之間推來推去,到了玩骰子的時候,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小公子玩起骰子來是神乎其技,一局賭完了,還拉著丹青先生的袖子,向他炫耀自己要什么開什么的本事。丹青先生得體地夸獎了他一番。小公子又低下頭來,仿佛根本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卻又歡快地把面前的一堆錢推了過來。
“再玩一局。”他難掩興奮。
“我真的不會玩這個,沒法和你較量,”丹青先生說,“不如我們再換個樣兒。”
“你說換什么?”小公子驕傲地揚起小巧的下頜。
丹青先生道:“圍棋。”
賭檔里出了新鮮事,竟然有人搬了棋枰放在賭桌上,在嘈雜之間氣定神閑地下圍棋。
一局下來,小公子緊張地睜大了眼睛,左沖右突,幾乎下滿了大半個棋盤,越往后越是左支右絀,額頭上細細滲出了汗,盤算許久,才清脆地叩下一子。
丹青先生凝神看了棋局片刻:“你當真是頭一回下圍棋?”
“啊,”小公子賭氣似地嚷,“賭檔里沒有人玩這個!”
“奇怪,”丹青先生笑著搖搖頭,抬手輕輕落子,“我贏了。”
“怎么?”小公子遽然起身,一手扶桌,一手指間還夾著一枚棋子,沿著棋牌上的縱橫試探著比劃來比劃去,卻到底難挽局面了。他手里那枚圓潤飽滿的棋子“叮”一聲掉了下來,緊接著,一顆圓潤飽滿的淚珠也跟著落了下來。
“怎么?”丹青先生霎時慌了神。
小公子抬起金綠緞的袖子,抹了一把眼角,抬腳就要走。
“哥兒,上哪兒去?”仆從連忙跟著。
“我要回家。”小公子帶著哭腔。
“等等,”丹青先生一時情急,拉住了小公子的袖子,“你別哭,再下一局,你肯定就贏了。”
“我不玩兒了!”小公子猛地一甩手,從喉嚨胸腔里帶出兩聲含糊的“嗚嗚”。
“你的棋很好,”丹青先生忙說,“我從沒見過有人頭一回下棋就能這樣好。”
小公子站住了腳,把眼淚擦了又擦,才回過頭來:“真的?”
“真的,”丹青先生看著他發紅的鼻尖,又不自覺微微笑了,“我很久都沒有下過這么酣暢的棋了。輸贏都不要緊,棋逢對手才是至趣。”
“是么?”小公子又垂下頭,這次卻是掩飾淚意。他像是被說動了,卻仍不能從輸棋的懊惱中回轉過來。
“你在這兒等等。”丹青先生輕輕按著小公子肩頭,讓他坐下,便轉身下樓。
小公子眨巴著淚眼,竟真的乖乖坐在那兒等,回過頭來看看棋盤,又立刻難過起來,哭著趴倒了。
直到丹青先生回來,他都還在哭,仆從拿了帕子給他拭淚,他還一個勁兒地躲。丹青先生端了一盒才買來的花糕,擱在小公子面前,見此情狀,聲音更溫和了。
“吃吧,”他說,“別再哭了。”
小公子哭得抖抖索索地,拈起一塊花糕:“我才不愛吃這個呢!”說著,湊上去啊嗚咬了一口。
才過二更天,小公子就回了家。家人報了消息來時,他的姊姊正在倚在榻上愁眉。
小公子在賭檔里同人吵鬧了一場的事情,更早一些兒就傳回家里來了。家里的老夫人聽見消息,就把卜磐是叫了去,讓人又細細把那場面說一遍,專給小兒子聽。
“你媳婦身子重,這些話我也不拿來煩她,”老夫人面色平和,卻是不怒而威的氣勢,“可你這個做姊丈的,多少也拿出些規矩來。總是讓他這樣下去,也是耽誤了他。你自己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將來有這么樣兒的舅舅在旁,再帶壞一個,我看你這個教諭的臉面往哪里放!”
“這也算不上什么壞,”卜磐是最是心懷寬闊,“蓮實就是貪玩。可他一來從不糟蹋錢,二來也從沒認真闖過禍,這不過是和人吵兩句嘴的事,旁人招惹他,他回敬兩句罷了。他的年紀還小,脾氣自然厲害些,再大些就好了。”
這些話,身邊仆婦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瞿元初,還勸說:“夫人別嫌我話多,小哥兒就是給爺和夫人慣壞了。我們家的哥兒們哪一個敢像他這樣?都是爺平日護在頭里,老夫人又憐惜小哥兒單弱,又礙著夫人的面子,也不好多管。旁人沒日沒夜都是讀書,他沒日沒夜都是賭錢,過得晨昏顛倒的,就是不論他日后前途,他這身子也受不住啊……”
正勸著,只聽外面丫鬟說:“小哥兒回來了。”
“今兒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瞿元初有些納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說是賭錢輸了,回來正哭呢。”
“輸了?”瞿元初更奇怪了,“輸了多少?值得哭一場?”
早有人去領了瞿蓮實來,小公子一路哭哭啼啼,鬧出一院子的動靜,連卜磐是也從書房出來了,親自牽著他到房里去,大手推著他在瞿元初身旁坐下。
“還哭不夠?”卜磐是笑著,“你就是會叫你姊姊擔心。”
“她才不擔心我呢!”瞿蓮實連正眼也不瞧他,“她就要給你生兒子了。”
“傻話。她怎么不擔心?你姊姊只是身子不便,一時顧不到你,你就跟她賭氣?”卜磐是正色道,“你有什么事,姊夫也能關照你。聽說今天輸了錢?輸了多少?姊夫給你。”
“誰,誰,誰說的?”瞿蓮實登時氣得小臉兒紅撲撲的,“沒輸錢!”不僅沒輸,還賺了半塊花糕呢。
“沒輸錢你還哭什么?”瞿元初在旁笑了,憐惜地抓起他的手,把他拉近了,低聲細語地哄了半晌。小公子起初還使性子,一會兒扭著手腕,一會兒扭著脖子,梗了許久,才漸漸地和緩,也不哭了。
“姊姊,你還難過嗎?”他隔著錦被摸了摸瞿元初隆起的腹部,又想起他姊姊懷孕以來吃的多少苦頭,乜斜著眼恨恨看了卜磐是一眼:“都是他害得你!”
他容貌明麗,言語又帶著幾分稚氣,這樣的神態反而更顯得天真可愛,惹得屋里的人都笑了。
“不許這么和你姊夫說話,”瞿元初抬手攏著他的臉,把他的小腦袋扳回來,笑道,“我肚子里的是你姊夫的兒子,也是你的小外甥啊!你不喜歡嗎?”
瞿蓮實一手還軟軟擱在錦被,一手揉著自己睫毛上的水珠,忽地破涕為笑了:“小外甥像我。”
那一笑燦爛,很滿意似的。
仆婦和丫鬟又都跟著笑了,紛紛地逗他:“可不是,外甥像舅,這下你高興了?”
好容易安撫好了這位舅少爺,送他去歇下了,房里的人才漸漸都安頓了。小夫婦二人這才得以溫存片刻,說幾句體己話。
“……蓮實的脾氣我當然知道,怎么會生他的氣?我還要替你多疼他一些。都是因為這個娃娃,讓他覺得自己在家受冷落了,”卜磐是聲調低徊,寬慰了妻子,又開始逗趣,“我問你,娃娃還沒出來,你怎么擅自就說是兒子?我想著,是個像你一般的女兒才好。”
“這偏偏是個兒子。”瞿元初輕輕打了哈欠。
“你怎么知道?”
“蓮實說是兒子。”
卜磐是愣了片刻,才想起方才瞿蓮實鬧脾氣時,似乎的確這么說過。
“他小孩子隨口一說,你也信?”卜磐是覺得好笑。
瞿元初也笑:“就是他小孩子隨口一說,我才信。等娃娃生出來,你就知道了。”
一連數日,小公子都沒有出現在街市。每逢傍晚,賭檔門前倒是都能見著一位丹青先生,長身玉立,溫和有禮。
賭檔里許多常客都親眼見過他下圍棋贏了小公子的那一幕,便有人上前去搭話。
“你是來尋瞿公子的?他這幾日都沒有來了。你是想再同他切磋?”
“不,”丹青先生退開一步,“不是。”他是想再賠罪。上回他好勝心切,明知小公子是新手,還在棋盤上步步緊逼,把人家惹哭了。賠了一盒花糕,人家還不愛吃,咬了半塊就丟下了。
“我替瞿公子寫了一幅佛經,想交給他。”丹青先生也不知道該怎么賠罪才好,這小公子的脾氣叫人捉摸不透。他只記得小公子在他鋪子里胡攪蠻纏想要一幅佛經,便挑燈精心寫了一幅出來。
“你往卜府上碰碰去,外頭門上找跟他的人。”有人給出了主意。
卻也有人哂笑:“這么個寒酸丹青先生,卜府門上豈會為這個通報?”
丹青先生聽了,唇角微微一抿,露出近乎冷笑的神色,淡淡道了聲謝,竟真的去了。
到了卜府門上,果見有兩個挺胸凹肚的人,見面就問他來歷。他只說府上瞿公子在他鋪子里買了一幅佛經,他特送來的。
“是個丹青先生?”那兩人卻是神色一變,又問他名姓。
“師藝臻。”他將名字報了出來。
那兩人對視一眼,不知怎的,竟不懷好意地笑了,向他道:“進來。”
他跟著其中一個進了大門,逶迤來到一方小屋,當中坐了兩三個人,其中一個年紀略長,面上帶須。那人便叫管事的,又說:“這人說是找瞿小公子,還是個丹青先生。”
管事的坐在一把高椅上,也不起身,怪笑一聲,又問了一遍名姓,抬手摔了一疊紙過來:“這你認得嗎?”
師藝臻將那疊紙展開一看,張張頁頁,竟都是春-宮,還都是兩個男子抱在一處。那些畫都稱得上一句粗制濫造,花花綠綠,極是俗艷,卻仍舊看得出,每張圖畫里那承歡的人,都是一張肖似瞿蓮實的臉,容貌絕艷,卻又畫得滿是猥瑣。
“哼。”師藝臻不由輕蔑,耳朵卻也紅了。
“也不知是誰,把這些臟東西夾送進來,叫丫鬟翻著了,還給老夫人看見了,現下正叫我們查問。你既是個丹青先生,又認識瞿小公子,想必知道些內情。在這里趁早說了,反而有好處。”
“我沒見過這些東西,”師藝臻將那疊紙推了回去,“我同瞿公子只見過兩面,他在我鋪子里看上一幅佛經,我今天只為把佛經送給他。”
“佛經呢?”那管事仍是一臉怪笑,攤開手掌。
師藝臻心中不悅,卻只得將精心收好的那卷佛經取出來。那管事不由分說奪了過去,扯了開來。
那自然只不過是長長一卷佛經,管事的一雙眼掃來掃去,一雙手摸上摸下,最后意興闌珊地一合:“佛經擱在這兒。若真不是你,也就罷了。若日后讓我們查出來是你,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想見瞿公子一面,當面把佛經交給他。”師藝臻冷冷地。
“別想了,你見不著他,”管事的又怪笑起來,“小公子已經讓老夫人禁足了,憑你是他什么人,也別想見著他。”
這話說得意有所指,師藝臻先是臉面一熱,隨即怒氣上涌,將衣袖重重一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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