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實不相瞞
趕在谷雨之前,師藝臻將十株蓮花栽種在醴泉寺外的小石潭。他原想讓小和尚出門來看看的,可靜室里都是甘醴芬芳,而小和尚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醉臥在床榻,始終醒不過來。他只在門檻倚著,看著濛濛的光暈透過窗楹落在裹著小和尚的被褥,終究將門嚴實地合上,轉身離開了。
行至山腳,一陣風過,粉白的杏花落了他滿肩。他竟覺到了那細微的重量,走了很遠,才輕輕將花瓣拂去了。
策馬回到市集,遠遠地,他就看見鋪子門外站著一個高挑個子的小郎君,將一身羊皮裘衣裹得緊巴巴的,戴著一頂怪模怪樣的平頭巾子,佝僂著身子,局促地在那里左顧右盼。他一眼認出來,卻有些不可置信,及至下了馬,到了跟前,看見那人“嘿嘿”、“嘿嘿”地笑出一口齊整方正的好牙,才由不得他不信了。
“易滌清?”他難掩驚訝,“你這時候怎能離京?”
小郎君面相干凈得略嫌寡淡無色,骨相規整得有些橫平豎直,唯有唇見氣血,線條柔韌,豐潤動人,一笑,更顯出清秀鮮活的模樣來。
“大哥,”他那局促的可憐相登時沒了,虎虎地跳近前來,抓著師藝臻的肩臂搖晃,“我可找著你了,大哥。大姊說我不該告訴阿鋒你在這兒,說你們哥兒倆一定談不攏,非要鬧出事來不可。”
“為這么點事,你大姊竟能讓你放下差事來平安一趟?”師藝臻將鋪子打開,一扭頭,就看見易滌清一臉心虛,一雙眼睛做賊似地亂瞟。
“猴兒,”他冷不丁斥了一聲,“你究竟怎么出京的?太常寺里有人知道嗎?”
“大哥,嘿嘿,大哥,”易滌清腆著臉,只是訕笑,“實不相瞞,老子,嘿嘿,老子讓太常寺給趕出來了。”
“嗯?”師藝臻不由皺眉,“這怎么會?”
“他們叫老子卜卦,老子只說實話嘛。”
“卜卦說實話?”師藝臻懷疑地看著他,“就被趕出來了?”
“嗯,就是嘛。”易滌清連連點頭,點得虎虎生風。
“你說老實話!”師藝臻有些不耐煩,“別讓我替你大姊揍你。”
“大哥,你不信我!”易滌清急得口吃,“我,我什么時候不是說老實話?要不,我替你也算一卦!”他手一張,就是滿掌算策,不知什么時候到手里的。一時間,只見他將算策耍弄得令人眼花繚亂,竟都是虛影。約略盞茶功夫,只聽唰的一聲,算策灑落一地。
易滌清仰起頭,兩眼發亮。
“大哥,我用盡畢生所學,這一卦算出來你——”
“吉星高照。”師藝臻冷冰冰地。
“怎么可能?”易滌清幸災樂禍,“是兇!大兇!兇得很!”
師藝臻冷笑一聲,抬腳徑自向書桌前走。
“兇得唷,”易滌清卻不依不饒地追著他喋喋,“你都恨你的老子!”
霎時間,師藝臻變了臉色。
“嘿嘿,大哥,嘿嘿,”易滌清一臉光彩流溢,又是畏縮、又是難耐地伸出手,在師藝臻肩頭輕輕地拍了拍,又小心地撣了撣,“你別怕。有我替你逢兇化吉嘛!”
“出去。”師藝臻沉聲道。
“嘿嘿,大哥,誒?”易滌清慢了一拍才聽明白。
“出去。”是不容置疑的聲調。
“大哥——我在這里舉目無親——”易滌清虎虎地撲上來,拽著師藝臻的手臂用力搖晃。
師藝臻淡淡掃了他一眼。他當即訕訕地放了手,老實地退一步,再退一步,退出了門檻外,站著不動了。
“大哥——”
“你還有什么話說?”師藝臻怒火隱隱。
“大,大哥,就是說,”細瘦高挑的小郎君又局促地佝僂起來,顯出可憐相,“我就是這,這么被太常寺趕出來的。”
師藝臻將前后的話連起來一想,心頭火登時躥起數丈,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在心口摁了又摁,才低喝一聲:“回來。”
只見小郎君立刻笑出一口好牙,慌著一步踏過門檻來,抬手扶扶頭頂的巾子,又開始“嘿嘿”、“嘿嘿”了。
入暮時分,師藝臻搭起了鋪蓋,向易滌清道:“這一路風塵仆仆,你也該乏了。早些休息。”
只聽了“乏”這個字,易滌清就不由連打三四個哈欠。他已洗換了一身家常裝束,一面往鋪蓋里爬,一面道:“大哥,阿鋒不在你這里住?”
“呵,”師藝臻冷笑一聲,往書案前坐下,取筆蘸墨,“他和你不同,是腰纏萬貫來的,揮霍至今也沒有見底,怎會來我這里?”
“唉,”易滌清裹上被子,分不清是嘆氣還是哈欠,“大哥,你總把阿鋒想得這樣壞,你不知道阿鋒可憐嗎?先是阿伯,后是瑤琳,兩個人都走得突然,阿鋒他是受不了的。”
師藝臻握筆的手猛然一緊。
“你說什么?”
“阿鋒他心很軟,他受不了的呀!”
“瑤琳?”師藝臻已是心神動搖。
易滌清在枕上翻了個身,瞪大眼睛看著他:“瑤琳走了。大哥,你不曉得嗎?”
竹筆的筆鋒一偏,就毀了一幅辛苦抄寫了大半的經卷。
“阿鋒沒有告訴你?”易滌清坐了起來,“他竟然沒有對你說?大哥,阿鋒一個人走這么遠的路來見你,自然是有緣故的!”
房間里一時靜了,能聽得見窗外的夜風。
“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師藝臻淡淡地。
“就在阿伯去世后五個多月,”易滌清抽抽鼻子,有些難堪地小聲說,“是難產。”
師藝臻沉默了。
“本來這事我們不曉得的,阿伯去世的時候,大姊帶我去吊喪,還見過瑤琳,一點沒看出來,她見了我們還笑嘻嘻的,”易滌清又抽抽鼻子,“可是就五個月過后,阿鋒忽然抱了個裹在襁褓里的女娃娃來,說是瑤琳的孩子,讓大姊給取個名字。大姊很驚愕,問瑤琳怎么樣,阿鋒就哭了。阿伯走的時候,他都沒有哭得那樣。”
師藝臻仍舊無言。
易滌清便又說下去:“大姊給那個女娃娃取了個名字叫雪霏。因為阿鋒說,瑤琳走的時候,外面下了好大的雪。”
師藝臻閉上了眼睛。
頃刻間,腦海中就是雪夜的景象。那雪夜里夾著狂風,將密密的雪粉吹出了線條,將闊大的夜幕也吹成了雪粉中的縫隙,借著背后一點燈火抬頭看時,仿佛面對著一頭蒼老野獸的鬃毛,灰白夾雜。在甚至無法伸手觸摸的酷寒之中,卻仿佛有一種溫暖柔軟的假象。
他經歷過的雪夜,和瑤琳離開時的雪夜,究竟是否有任何的相似?
“大哥,”易滌清在嘆氣,“你怎么就是不能體諒?阿鋒真的很可憐。”
“呵。”師藝臻冷笑著抬起眼睛,黯淡地看向窗外。
更漏數到天明,竟又是春光鮮妍。
昏昏沉沉地,師藝臻聽見窗外有鳥鳴聲,嘰嘰喳喳的。
這似乎不大對頭,可他又說不出哪里不對頭。床榻確實對著窗,窗外確實生長著苦楝樹,苦楝樹上確實是有一只喜鵲,是瞿蓮實一廂情愿認定的小伙伴。
“醒醒,”他覺得瞿蓮實在他臉上脆生生地拍,“你醒醒。”
他很想睜開眼睛看看,眼皮卻沉重得抬不起。
胸口有溫熱的重量,像是小和尚趴了上來。
“你再來看我么,”瞿蓮實好似在央求,“我今天一定不喝酒了。”
“石……石潭……”他想問問小和尚有沒有看見小石潭里的蓮花,卻口齒含糊得說不出來。沉沉昏昏地,他費力地想要吐字,卻覺得唇間仿佛被柔軟的花瓣輕輕一點。
春光照徹了整間屋子,也照徹了他一身煙塵。
他在鋪子里醒過來,晨光只是熹微。窗外并沒有一枝可供小鳥停留歌唱的樹椏。屋子里除了他自己,只有一個正在咕咕磨牙的易滌清。
一種難以描摹的失落陡然而生。
他將指節輕輕擱在唇邊,怔怔了片刻,終是絕望斷念一般,按住了指節,合上了雙眼。
“大哥,怎么今天還開張呀?”
一大清早,易滌清就坐在門檻上呼天搶地。
“呵,”師藝臻坐在案前冷笑,筆下還描繪著圖卷,“鋪子不開張,倒要問問你吃什么。”
“那也不急在今日,大哥!”易滌清耍賴地跺著腳,“我要替你逢兇化吉,你不帶我去見正主,我可怎么辦!”
“正什么主?哪里來的正主?”師藝臻斥了一聲,就不再搭理他。
“明知故問,我卦里都算出來了,”易滌清小聲咕唧,“大哥真是拿腔作勢,自找苦吃。”一面念叨,他一面背過身去看著街市來往的人群,忽見一匹名貴雙脊馬悠然轉過街角,緩緩前行。馬背上乘著一個紫裘金冠的俊秀少年,懶散地隨著馬匹的動靜一搖一晃,帶出幾分紈绔之相。
易滌清定睛瞧了瞧,卻興奮地一躍而起。
“阿鋒!”他嗓門兒清亮,聲音遠遠地傳出去,又揮動著長長的手臂,“阿鋒!”
那狀如紈绔的少年正是師銳鋒,一雙眼睛還似帶著醉意,口角也含著一絲慵懶的笑,遲了些許才將目光落在易滌清身上。易滌清卻已經迎出門外,扶著他認鐙下馬了。
“滌清?”師銳鋒挽起肩頭一綹散發,甩到身后去,懶洋洋笑道,“你怎么在這里?”
“我來瞧瞧你們兄弟,”易滌清興高采烈,用手肘推他一下,竊笑著,“我還要替大哥排憂解難呢。”
“喲,可別這么說,”師銳鋒臉上的笑意登時變得尖酸,“大哥又不認我這個兄弟。”他緩緩踏過門檻,自向師藝臻桌案對面尋了椅子坐下,將紫裘解開,露出里面珍珠色繡金絲線的袍子,映得桌案前光輝燦爛,也越發顯得他眉目濃濃。
師藝臻只是筆尖一頓,甚至連頭也不抬。
“阿鋒,你說話就要引大哥生氣,”易滌清苦口婆心,“大哥什么時候不認你了?”
“你是不知道,”師銳鋒陰陽怪氣,“我撞破了大哥金屋藏嬌的地方,瞧見了幾次他藏著的心肝寶貝,和人家說了幾句話,大哥就惱得什么樣兒。”
“心肝兒?”易滌清眼睛一亮,“寶貝兒?”
“他托你買度牒,就是為了這個心肝!”師銳鋒親昵地湊近了,也用手肘推了易滌清一下。
易滌清看著他,傻笑起來:“嘿嘿。”
“嘿嘿。”師銳鋒也抬手掩著嘴笑,又流露出幾許媚氣。
“這么說,你見過嘍?”易滌清竊竊低語。
“那是當然,”師銳鋒一臉得意,也悄聲喁喁,“仙姿玉色。”
“嗷嗚——”易滌清難掩興奮。
“這猜也猜得到,”師銳鋒懶懶地挑起眉,“若不是這等絕色,豈能打動我大哥這副鐵石心腸?”
“人在哪兒,在哪兒呢?”易滌清一疊聲地,“我也要看看大哥的心肝兒!”
“這城外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師銳鋒微微瞇起眼睛,“小和尚。”
平安城外,后山上,醴泉寺。
窗外,是小鳥吱吱喳喳的聲響。窗內,瞿蓮實大半個身子都伏在茶桌,只有一只腳支在地面。房間里陽光澄澈,映出淡淡煙塵,薄薄地溫暖著空氣中的酒香。滿室皆靜,只有他一點軟軟的耳朵瓣,偶爾動一動,一個小小的鼻子尖,偶爾聳一聳,還有兩彎長長的睫毛,像是隨著醉夢中的波瀾而細細發顫。
“——這些時日,我也替大哥打聽了,”書畫鋪子里,師銳鋒仍覷著一雙醉眼,“這小和尚出家前,在平安城也稱得上一句艷名遠播。倘若不是他家里護得緊,只怕也要重蹈衛玠的覆轍,叫人看殺。論樣貌,論家世,都還配得上大哥。只可惜年紀小,不知事,卻又荒唐。”口角噙著笑,師銳鋒卻似冷靜地道:“若論品性,大約他就不堪與大哥匹配了。”
“喳喳!”
大喜鵲在窗外奮力叫喊。茶桌一角,瞿蓮實的手掌猝然在夢中握緊了,鼻息也急促起來。
“嗒”地一聲輕響,師藝臻擱下筆,冷冷抬眼。
“大哥自然不在乎。他向來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師銳鋒桀桀地怪笑幾聲,“只是想不到,巧得很,這個小和尚和瑤琳同庚。大哥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我們的瑤琳妹妹,這讓他怎么是好呢?”
師藝臻緊抿雙唇,師銳鋒猶帶笑意,兩人目光相接,卻似針鋒相對。
“這和瑤琳又有什么關系?”易滌清已然糊涂了,沖著師銳鋒連連擺手,“不不不,阿鋒,實不相瞞,我昨兒給大哥起了一卦,這是個小和尚也好,小心肝也罷,都是大哥這一生——噯呀——”他突然停住,急得抓耳撓腮一番,又道:“總歸,我們得幫大哥做成這件好事!”
“我幫了!我早——就幫了,”椅子在師銳鋒身下咯噔了兩下,“可是大哥不領情啊。你瞧瞧大哥看我的這個樣子,像是恨不得扒了我的皮。”他兩手扳著易滌清的腰,先往易滌清身后躲,又陰惻惻地露出一只眼睛來看。
“大哥,你又對阿鋒這么兇。”易滌清果然護著他。
師藝臻沒有答言,只是站起身來,就把兩個人嚇得一起往后躲。然而他只是走到門前,將店鋪門一扇一扇合上了。
“怎么?這就關店啦?”易滌清被師銳鋒拽在身前擋著,還別別扭扭地回身護著他,“大哥,你是想通了?想通了正好,有我幫你逢兇化吉,你也不要拿阿鋒出氣了。”
師藝臻從門前回過身,兩側窗頁的光線從他身后照進來,帶出空氣中的煙塵。
“師銳鋒。”他沉聲道。
倏地,師銳鋒往易滌清身后藏得更嚴實了。
“醴泉寺外那回見你,我是始料未及。如今想來,是待你太粗暴了。”
“阿鋒,”易滌清被師銳鋒抱著腰,箍得動彈不得,只能小幅度地揮舞著袖口,低聲勸他,“你看著大哥。大哥同你說話呢,你別只是躲著。”
“原本,你有正當事要和我說,”師藝臻又道,“為什么我們見面數次,你卻只字不提?”
“阿鋒,阿鋒……”易滌清捉住師銳鋒肩頭晃了晃。
卻見師銳鋒突兀地松開手,蒙住自己的臉,彎下腰去,伏在膝頭。
“阿鋒,你哭了?”易滌清好不容易重獲自由,又急忙湊上去安慰,“沒事兒。你瞧,大哥心疼你的。有什么話,你就對大哥說!”
“你當真是不敢說嗎?”師藝臻緩緩走近,將易滌清拉開,低頭看著師銳鋒,“還是沒臉跟我說?”
“大哥!”易滌清不滿地嚷嚷,“阿鋒都哭了,你還兇他!”
“我有什么不敢?”師銳鋒猛地揚起臉,頰上翻出血色,并無一絲淚痕,“哼,我又有什么沒臉的?那些事都是父親做下的,與我什么相干?你正氣凜然,也不過就是一走了之!走了算什么本事?算什么了不起的事?你還不是把瑤琳孤伶伶地留在父親身邊!”他劇烈地哽咽。
“……啊?”易滌清一頭亂麻。
“你,”師銳鋒撐著椅背站起來,未及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粘膩連綿的淚水沿著他漲紅的臉頰落下,“你走了又有什么用?瑤琳有了孩子了!就是在你走了之后!我看著她的肚子一點一點鼓起來的!她那么小一個人,脫了衣服卻有那么大一個肚子,像是一只怪物!我早知道她會死的!那樣的怪物怎能活著?她該死得再早些!”他嘶吼起來,連聲音都啞了。
在他面前,師藝臻紋絲未動,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她該死得再早些。”他啞著嗓音喃喃了一句,癱坐回椅上,緩緩抱住頭。
“阿鋒,阿鋒,你在說什么呢?”易滌清茫然又惶惑,蹲下身抱住了他。
在鋪子的背光處,似乎沒有人能看見的地方,師藝臻的眼角閃動著一點淚光。
“喳喳。”
窗外的大喜鵲站在楝樹的枝頭,對著天空嘹亮地叫喚了一聲。
茶桌上,瞿蓮實倏然睜開了眼睛。
一滴淚從他的眼角緩緩溢出,劃過鼻梁,落在了桌上。
他眨巴眨巴眼睛,撐著茶桌爬起來,先是搖晃了幾步,在靜室一角揀起了自己的小斗笠,隨即連蹦帶跳沖出門去,一陣風似地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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