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草草問了一回，這才知道陳氏原是朱府的廚娘，因為她與徐綢珍是同鄉(xiāng)的緣故，從前上京未破時兩人就很談得來，逃難回到江南后，自然也一直有些聯(lián)系的。

　　陳氏將朱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帶著一絲憂戚輕輕笑，“大小姐如今這模樣真是極好的，人也比先時看開了許多，您如今跟著袁公子回京去也好，雖則我們朱家現(xiàn)今的勢頭有些弱，但聽聞你二伯六叔他們都還在京中行商，也不用怕被人看不起了去。”

　　朱顏聽她說起自己還有旁的親戚，因自己于輩分之論向來不喜，只覺頭有些大，擰了眉頭故作憂慮，“可我從前并沒有聽母親提起過，是不是聯(lián)系早已經(jīng)斷了呢？”

　　“倒不是說聯(lián)系已斷，而是咱們老爺不大喜歡與他們交接，老爺死后，小姐又是個多病的，他們便不大放在心上了，因此近些年才疏遠(yuǎn)些。”陳氏說著，有意無意地揉著手肘，似乎頗以為苦。

　　朱顏注意到她的指節(jié)似乎有些腫大，本就不想聽她講這些，遂輕輕岔開了話，“陳娘可有覺得手足有些腫脹僵硬，晨起還時常會有全身僵直麻木？”

　　陳氏被她的話一愣，覷著她點頭，“都說大小姐如今學(xué)了醫(yī)，倒要給老婆子我看病了嗎？綢珍從前也給我治過，用的是尪痹丸，如今這痹癥倒不嚴(yán)重，只是近日天陰多雨，又有些犯了。”

　　尪痹丸組方有生地、熟地、續(xù)斷、制附子、獨活、骨碎補(bǔ)、桂枝、淫羊藿、防風(fēng)、威靈仙、皂刺、羊骨、白芍、制狗脊、知母、伸筋草和紅花，主要也是溫補(bǔ)腎陽。祛風(fēng)除濕的療效，是用于治療痹癥的。

　　朱顏有時候覺得很奇怪，痹癥分為手足痹和內(nèi)臟痹兩種。尪痹丸治的是手足痹，主要是肢體關(guān)節(jié)及肌肉酸痛麻木、屈伸不利，甚或關(guān)節(jié)腫大灼熱這樣的病癥，與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風(fēng)濕病、關(guān)節(jié)炎類似。她覺得奇怪，是因為這痹癥名為四肢痹，癥狀又與肌肉相關(guān)，而脾主四肢。又主肉，以藏象學(xué)說，原該是補(bǔ)脾的才是。但尪痹丸中顯然是補(bǔ)腎壯骨的藥材更多，倒是與現(xiàn)代對關(guān)節(jié)類疾病的認(rèn)識更符合。

　　陳氏并不想在這病癥上糾纏，仍是語重心長地囑咐朱顏，“袁公子說不過幾日小姐便要隨他回京中去了。小姐到了京中。到底還是要擺擺貴女的樣子，不可太顯露了醫(yī)術(shù)。”

　　畢竟她能懂醫(yī)那是好的，但絕不能夠以行醫(yī)為業(yè)的，最多只是像茶藝、音律那般，算是個供人消遣的手段罷了。

　　朱顏聽得陳氏囑咐殷殷，乖巧地一一應(yīng)下，心思卻還在方才的方藥上轉(zhuǎn)，思量了一會兒。拉著陳氏一雙粗糙的手，輕輕揉搓著她微微腫大的指節(jié)。“陳娘還是要服藥的，但您如今上了年紀(jì)，單服尪痹丸只怕會嫌太燥，我看還得配個滋養(yǎng)陰液的法子一道服用。”

　　“阿顏，現(xiàn)在不忙這些，我的意思是讓陳娘與你一道去京中，也好看顧你，你的意思呢？”袁凜斂眉看向她，方才與陳氏說起了不少往事，得知朱衡當(dāng)年雖將朱顏替了紓憂留在京中，但暗里是知會過她幾位叔叔伯伯的，托他們照應(yīng)周旋的，卻不想被徐綢珍搶先一步帶到了江南，音信全無。

　　“一道去？”朱顏絞著衣帶猶豫，陳娘似乎對禮儀規(guī)矩很熟，若是陪著她一道回京，以后是不是要受到不少約束？

　　尚未決定，忽然被人將袖子一扯，朱顏低頭看時，朱綺小姑娘不知從哪里竄了過來，這抱住她的袖子搖啊搖的。

　　“二、二小姐……！”陳氏是吃驚的，她以為朱綺早已死了。

　　“唔，你是誰呀？”朱綺忽閃著眼，好奇地打量著她。

　　陳氏攜起她一雙小手，輕輕摩挲著，低低一嘆，“二小姐，乾……”

　　“陳娘。”袁凜見她要問乾云的事情，急忙出聲制止。

　　幸而朱綺并不知自己的娘親原本喚作“乾云”，心里覺得這個婦人定是認(rèn)錯了人，也不甚放在心上，仍是興高采烈地抱著朱顏一只袖子，踮起腳笑，“姐姐，你還有方才給我的山楂丸嗎？”

　　“怎么了？”朱顏扶一回額，她倒是忘了朱綺這小姑娘混鬧的本事不差，那一瓶山楂丸沒有幾百也有七八十丸，總不見得這一會兒就吃完了，多半是被她拿去喂魚喂鳥了也未可知，方才就不該連瓶子一道給她。

　　朱綺鼓起腮幫子，花苞般的小臉上掛著一抹狡黠的笑意，轉(zhuǎn)身拖著她要走，“姐姐跟我過來嘛！”

　　她人小力氣倒大，朱顏被她拽著，身不由己地往人群中擠進(jìn)去，只得回頭向著陳氏歉然一笑。

　　“公子方才為何出聲制止老婦人？難道那孩子并非綺小姐？”陳氏擰起稀疏的眉，看那孩子的樣貌，分明與乾云也有幾番相似。

　　“乾云姑娘過世了。”袁凜搖頭，“也就是三日前的事情，那孩子今日好容易開心些，便不要去擾她了。”

　　陳氏眸子微微一黯，低頭不語，良久才嘆息一聲，“是綢珍做的吧？她向來恨乾云姑娘，到底還是做到了這一步。”

　　“……陳娘應(yīng)當(dāng)知曉，阿顏她究竟是誰的孩子？”袁凜見朱顏走遠(yuǎn)了，將方才被打斷的話題繼續(xù)了下去。

　　“大小姐自是乾云姑娘的孩子。”陳氏壓低了聲音，這些舊事她已經(jīng)在心里埋了多年，再埋下去，只怕自己都要忘了。

　　“當(dāng)年老爺與乾云姑娘彼此愛慕，只是苦于乾云她是個琴娘，身份低微些，族里萬萬不能容她做正夫人，那會兒徐將軍恰好薦了他收養(yǎng)的醫(yī)女綢珍來為乾云姑娘治病，老爺就娶了綢珍來堵族里的口，自己卻只與乾云住在一道。”陳氏仰天望一回，捋捋鬢邊花白的頭發(fā)，“誰知道綢珍她原是懷了個孩子的，老爺本就是娶她做個樣子，倒還幫她瞞著，取名叫作‘燕子’養(yǎng)在府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綢珍的侄女兒。”

　　“那阿顏又怎會喚她母親？”袁凜蹙起眉，既然徐綢珍私生的孩子才是那個喚作“燕子”的，朱顏的小名又怎么會是這個呢？

　　陳氏嘆口氣，“只因那燕子養(yǎng)到兩歲時一病死了，老爺看綢珍難過的了不得，恰好乾云她也生了一女，因是妾所生，怕愛女將來名譽(yù)不佳，索性讓綢珍抱養(yǎng)了，仍作女兒養(yǎng)，那時候大小姐才滿月，自是一直將綢珍當(dāng)作母親的。”

　　“那方才陳娘說起，朱夫人痛恨乾云，又是怎么回事？”袁凜屈起指輕輕扣著手臂，若是徐綢珍真的痛恨乾云，那對朱顏呢？她們長得那樣相像，徐綢珍會不會也轉(zhuǎn)而恨上朱顏？

　　陳氏搖頭，眉頭鎖得越發(fā)地緊，“要說起這件事，原是綢珍的不對，當(dāng)年老爺娶她不過是看著徐將軍的面子，否則她一個醫(yī)女，又與旁人有了孩子，哪能還在府中過得這樣舒心？”

　　醫(yī)女說到底不過是個服侍人的活兒，因此陳氏聽聞朱顏會醫(yī)術(shù)時，委實十分地忐忑，幸好朱顏在大戶人家的名聲多半還是擅于妝奩等物，要不就是傳言她能起死回生，治各種怪病，這樣的名聲倒還說得過去。

　　“可綢珍她漸漸地就生出了個嫉妒的心來，見不得乾云她與老爺親密，后來京中形勢有些不好，乾云不知怎么和老爺吵了起來，之后就一人離開了京城，我也再沒見過她。”陳氏再次搖頭，她舉得徐綢珍后來生出那點心思來，卻是她的不對了。

　　“原來其中還有這樣一段故事。”袁凜將大略的思路理了理，越發(fā)覺得徐綢珍將朱顏教養(yǎng)長大不會安著什么好心。

　　朱顏與乾云容貌極像，方才已經(jīng)在陳氏那里得了印證，徐綢珍既然是因嫉妒乾云生恨，那沒有理由不恨著與她有一樣相貌的朱顏，教養(yǎng)她那么多年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想將朱顏牢牢抓在手里，親眼看到她日后過得何等凄慘，好解一解心頭之恨。

　　這樣說來，在鄉(xiāng)野布散她會克父克夫的流言，又將她定與落下殘疾的大表哥，在她那表哥死后讓她過著守活寡一般的日子也就很容易說清了，而且按著朱顏向他隱約透露出的意思，真正的那個朱顏確實因此積郁，甚而染病垂危，一縷魂魄不知去了何處——徐綢珍的目的，其實已經(jīng)達(dá)到了。

　　可朱顏她又活了過來，而且憑自己的能力將日子過得很好，徐綢珍會不會又有其他動靜呢？

　　朱顏那里卻熱鬧的很，被朱綺一路拖著到了一株楊樹下，見明子正與一個貨郎在那里討價還價，不禁輕笑，“明子，何必學(xué)那小氣的模樣？若是給女孩子家買頭花，可不該疼惜銅子的。”

　　明子臉上紅一紅，頭搖得撥浪鼓也似，“才不是呢，燕子姐姐，是這貨郎問你，有沒有其他像山楂丸一樣的藥丸子了？”

　　“姑娘好，小的喚作沈千，是這江南一帶行商鋪子的貨郎。”那貨郎將擔(dān)子從肩上卸下唉，有模有樣地向朱顏作揖。(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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