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病中歸[二]
徐綢珍聽到燕子的回答,覷著她看了片刻,干巴巴地笑一笑。這一笑,將那滿臉的皺紋擠成了一只皺皺巴巴的核桃,“帶去墳上的貢品已經(jīng)備好了,等你晾好了衣服,我們就走。”
朱燕看向她手中挽著的一個篾條竹籃,里面擺著幾碟小菜,還有幾只比她的臉更加皺皺巴巴的蘋果。如此寒酸的貢品,死者泉下有知,只怕也不能安眠。
朱燕默然點頭,手下的活也沒停下,利索地將一件件衣服攪干,回身仔仔細細地晾上了竹竿。收拾完,她取過一旁的抹布,拭了拭手上的水跡。,一雙白嫩的手,已經(jīng)被尚不溫暖的春水泡紅。
“娘……他,剛才那位大哥,說我是……克父克夫?”朱燕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不敢看徐綢珍,生怕自己眼中的疑惑被察覺到。
徐綢珍還在心疼那幾兩碎銀子,倒沒有生疑,絮絮叨叨地道:“豆大點事情,忘了也好。”
“哈?不是,娘,我記得自己燒得挺厲害,醒來以后迷迷糊糊,有些事記不清了。”朱燕有點發(fā)窘,這難道是小事?
見她一定要問,徐綢珍嘆了口氣,“你兩歲的時候,有個游方的道士給你算過一卦,說是命硬得很,在家克父,出嫁克夫。唉,你也是苦命吶,你那宏表哥也苦命。”
“娘……那表哥又是誰……”聽到又扯出一個人來,朱燕苦惱地揉了揉眉角。
徐綢珍整理著籃子中的貢品,語氣頗為敷衍,“宏表哥是你的大表哥,和你定了親的,不過你沒過門,他便死了。咱們?nèi)缃褡≡谀憔司思遥嗌僖彩强戳诉@個人情。”
朱燕眨了眨眼,還沒從這么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中理出個頭緒來。
徐綢珍見她不解,又耐心地解釋道:“你爹爹前年過世,你舅舅見我們母女倆無依無靠的,你又是這個命,只怕難以再嫁,一合計,倒不如大家湊一起過過,還熱鬧些。”
在她循循善誘的解釋下,朱燕總算是明白了一點。
她們娘倆,如今是住在母舅的家中,也就算是寄人籬下吧,朱燕不禁哀嘆自己真是命苦,隨口敷衍,“娘不是說要去上墳嗎?這就走嗎?”
徐綢珍被她提醒,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猶豫了一下,又放下手中的籃子,“我去換件新一些的衣服再來,若是讓你爹看到我穿得這樣破爛,叫他在地底下也不安心。”
朱燕看著她踉踉蹌蹌的背影一點點挪進了屋子,又看到那些寒酸的貢品,鼻子不禁一陣發(fā)酸,不禁望著天喃喃自語,“朱顏啊朱顏,若是你變作了我,可要替我好好活著……我呢,也一定會幫你照顧好他們的。”不知怎么,忽然生出這樣的豪氣,朱燕覺得自己有些偉大,又偉大得有些凄涼。
清明時節(jié)的田埂上,青草長了一茬又一茬,都掛著細小的雨珠。
“燕子啊,你的女工針黹都還不錯,只是以前身子弱,拈不動針兒,娘也不勞動你。”徐綢珍一路走著,忽然回過頭帶著歉意看了女兒一眼,“可如今你爹的最后一點字畫也當(dāng)完了,你那不出息的二表哥的債卻還是沒個著落,我們既然住在你舅舅家,就算是一家人,也得幫襯幫襯他。”
朱顏點點頭,這話的意思她懂,那母舅既然這樣體恤她們母女,她自然愿意相幫的,只是不知道那個二表哥又是誰?聽徐綢珍的話,似乎是個很糟糕的家伙……
“說起來,娘,今天那個……那個,大哥……就是來要債的?”想起那人,朱顏心中好生厭棄,但記得原來的朱顏可是個知書達理的才女,自己也只得壓著脾氣來。
“怎么不是,唉,燕子啊,累你受委屈了。”徐綢珍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手,以示安慰。
她那雙做慣了粗活的手觸在手上,其實很不舒服,但朱顏心中動容,也不去計較這些。
“哎呦!這不是你們家燕子嗎?!怎么有勁兒出來走走?”對面一陣尖銳的嗓音,毫不留情地將母女倆的溫情打斷。
翠色鋪滿的田埂上,迎面走來一個大紅裙子,花青色短襖的中年婦女,臉上的笑尖酸刻薄,竟然一點都不掩飾。
在這樣寒氣沒有退盡的天氣里,這薄薄的春衫還顯得過冷,衣服上褶子清晰可見,想必是趕著新春剛做的衣裳,就這么迫不及待地穿了出來。
徐綢珍趕緊滿臉堆笑,迎上去親親熱熱地問候,“大妹子,這是新衣裳吧?這顏色,這料子,真是百里挑一的。”
朱顏聽著這違心的夸贊,心里又是一酸,經(jīng)過這近兩日的相處,她覺得徐綢珍雖然看起來土氣,心里卻大有見地,實在不應(yīng)該這樣奴顏婢膝的處事。
“唉,還不是為了錢?有錢就了不起了,到哪兒都是一樣的。”朱顏在心中暗嘆,伸出腳踢開了面前一塊小石片。
“喲!這孩子,是不認識你大舅母了嗎?”尖銳的笑聲帶著一點譏諷,劃破潮濕的空氣,刺激著人的耳膜。
朱顏蹙眉,剛才還聽聽徐綢珍說起,母舅的妻子早已過世,怎么又有一個大舅母?
抬頭求援地望著徐綢珍,只聽她慌忙解釋道:“大妹子,你也知道的,我們家燕子之前大病了一場,醒來有些事情記不清了,不過她人倒是明白了些。”
徐綢珍說著笑起來,倒是真心實意地開心。
“呵,只盼著她明白起來了,命也好一些,可別再克死誰了!”那婦人還不罷休,尖酸刻薄的話滿滿就是看不起的神情,讓朱顏恨不能去抽她一巴掌。
薄薄的指甲將手指掐得發(fā)白,朱顏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也難看極了,她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算命不算命的事情,這樣故意說出來教人難堪,她可受不得這樣的氣。
大約是看到了她的神色不同往日,那女子畏縮了起來,用鼻子尖尖地“哼”了一聲,也不理母女兩人,沿著田埂趾高氣揚地去了。
“哼,欺軟怕硬!”估計她聽不見了,朱顏低聲罵了一句。
徐綢珍聽女兒罵人,竟然沒有阻止,只當(dāng)沒聽到,這更讓朱顏堅定了她是個通達的好母親的想法。
“燕子啊,這是你楊大舅母,下次見了,乖乖問聲好。”
朱顏不滿地咬著下唇,“娘,你不是說大舅母已經(jīng)過世了嗎?怎么還有一個,這是陰魂不散?”
好個“陰魂不散”,罵人罵的不著痕跡,這姑娘倒是越來越伶俐了。
徐綢珍笑了笑,解釋道:“你王舅舅是娘親的親哥哥,不過,娘從小就給了徐家養(yǎng)活,她是徐家大哥的媳婦,就住在西頭的徐家集。”
“哦……”朱顏點點頭,擺出一副懂事的樣子,壓低了聲音問,“那,徐舅舅家很有錢吧?”
“還算過得去吧。”徐綢珍苦笑,似乎不愿意多提起與徐家有關(guān)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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