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節(jié) 未寫成的福字
忘歸樓蓋了三層高,最頂一層可以俯瞰整個昌化縣城,算是昌化縣最好的酒樓了。昌化縣體面商紳平日里多來娛樂消遣,也算是這窮鄉(xiāng)僻壤為數(shù)不多的社交場所了。賬面上,忘歸樓是夏居華買下的,不過說到底也是張文定的私產(chǎn),這次自然也被充了公。
龐寧在昌化混了幾年,也不知道來過忘歸樓多少次,對這里是再熟悉不過。輕車熟路到了門口,卻見那大門緊緊關著,哪里看得到一個李家的人,龐寧心中疑惑,便讓張羅寒去喊門。張羅寒知道頭領看重李家,上去客客氣氣敲了敲,半天也沒有反應。龐寧心中一緊,就要上去推門,卻聽見吱呀一聲,門從里面打開了,后面站著個身著孝服的女人。
那婦人從眉目看頗為俏麗,但這時卻一臉的疲憊,身子更是單薄得搖搖欲墜。婦人看到龐寧,似乎呆了一下,眼中頓時蒙了一層霧氣,深深道了聲萬福,說,“未亡人陳門辛氏見過龐頭領!”
龐寧聞言問道,“你丈夫是誰,你怎么認得我?”辛氏定在行禮的姿勢上,低著頭說道,“先夫李延正,生前多有提起龐頭領容貌事跡,未亡人因此識得。”
龐寧心中一個咯噔,暗道來晚了,一時卡在那里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中氣悶,使勁咳嗽了幾聲才緩過口氣來,清了清嗓子低聲問道,“李延正年紀輕輕的,怎么回事?”辛氏聲音一時哽咽起來,低頭道,“前些日子家里沒糧,先夫去米店用被子換米,也不知道被哪個挨千刀的說了一頓,延正是被人伺候慣了的,哪里受得了。抱著被子跳到了城東那口井里,幾個鄉(xiāng)人仗義救了上來,但他身體單薄,回來沒幾天就…”話沒說完,低著頭已是泣不成聲。
原來呂策看在龐寧面上,給李家留了二百兩銀子,還專門把這忘歸樓送給了李家,按理說雖不比以前,但也可以維持小康日子。但李家家大業(yè)大,這一時失勢,事情卻沒那么簡單。李老爺中年得獨子,臨產(chǎn)時候結(jié)發(fā)妻子難產(chǎn)死了。后來填了四房妾室,卻沒有落下一個兒女。那四個妾室的娘家,在昌化都不是富裕大戶,如今身家清白投了五源軍,一時竟都比李家體面。
四房人過慣了富貴日子,擠在一個忘歸樓里守著清貧,沒幾天就生了事端。開始還個個哭喊著老爺子主持公道,鬧到后面看不到出路,娘家兄弟各自來鬧了一通,把銀子衣服一分,竟都散了。李員外為官一生最重清名,老了得這一出沒能承受得住,晚上起來一根繩子在梁上了斷了。李延正哭了一場,奈何家里銀子分得精光,竟連給父親下葬的費用也沒有。前些天家里沒了米,李延正見天氣暖了,拿冬天的被子去米店想換點米來,幾個米店伙計不肯要那被子,冷言冷語把李延正轟了出來。
李延正從小受人伺候著,最好賦詩填詞,哪里受過這樣的挫折。家里等著米下鍋,李延正沒換成米,抱著被子在縣城里打轉(zhuǎn),走在半路想到父親還沒棺木出殯,悲從中來,一頭扎進了井里,撈起來以后病了幾天,就這么去了。
龐寧聞言長長吸了口氣,道,“弟妹帶個路,我再看一眼李賢弟。”辛氏這才察覺自己失禮,擦了眼淚帶龐寧到了二樓一間大房門口,卻又流著眼淚不肯進去。龐寧推門進去,見李延正和李老爺身上換了干凈衣服,并排躺在一起。這間房間本是忘歸樓的一個包廂,叫做東海堂,是龐寧以前最喜歡的隔間了。想到以前多少次在這里和李延正拼酒斗詩,又想到李家?guī)状螏妥约海媽巼@了口氣,抬頭見墻上寫了一首詩,不禁念道,
“去歲酒酣霓賞處,今朝落魄書生墳。金戈鐵馬似曾見…”
念到這里龐寧身子一抖,聲音停了下來,半晌慘然嘆道,“李兄弟這是怪我了。”
跟在旁邊的張羅寒往墻上一看,最后一句是,“原是山中故來人。”張羅寒入谷四年了,也識得這幾句詩,心中暗嘆這李延正可憐。見龐頭領站在那里臉上一陣黑一陣白,不忍安慰道,“這也是家事使然,不是頭領爺可以預料的。”龐寧心里正難受,聽到張羅寒的話,看著他吶吶地說,“要不是我來晚了,哪會搞成這樣?”
張羅寒見龐寧似乎有些失常,這哪里是問他,分明是求自己安慰。趕緊作揖答道,“頭領不是圣人,不能事事苛求自己,李家父子若能再候幾日,事情也不是這樣。”那辛氏聞言,臉上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水龍頭,又不敢哭,只低聲在那里抽泣。龐寧聽了這話似乎才緩過勁來,點了點頭,道,“弟妹莫要悲傷過度…”
話音未落,一個三、四歲小孩從三樓摸了下來,小孩似乎已經(jīng)有了心智,看到靈堂里爸爸的遺體,哭著抱著辛氏的腿。辛氏看到兒子,倒是堅強了幾分,擦掉了眼淚蹲下來哄起孩子。龐寧見孤兒寡母如此慘狀,一時竟覺得無可立足之處,身子一轉(zhuǎn)逃也似的出了門。張羅寒一愣,和辛氏行了個禮告別,趕緊追了上去。
龐寧走得極快,那張羅寒在門口把兩匹馬牽上,追了一條街才追到。張羅寒剛叫道頭領爺?shù)任遥媽幰话艳D(zhuǎn)身過來,說,“從貿(mào)易組賬上支些銀子把后事辦了。給李家母子二人加‘上等差辦’銜,以后你每半年代我來探望一次,要是…要是李家孩子有上進心,到時候提醒我給他謀個出身。”張羅寒算了算,兩個上等差辦一年能拿二百兩銀子,趕緊一一答應了,龐寧又說,“李老爺那四個妾室…”
張羅寒怕龐寧要懲罰那四家人,趕緊道,“龐爺這是家事,要是李老爺不肯分,趙源駐扎在城里,那些人家如何敢明搶?就是張公子在這里怕也會不想聲張,丟了家聲!”龐寧一愣,旋即點了點頭,道,“你說的對,我這里亂了。你只私底下把這四戶人家記下來,到后勤組登記,以后永不得重用。”
張羅寒雖然出身貧苦,倒是個明白的人,心道龐頭領這次當真是亂了。這先鋒改水二營兩個頭領,用人哪里會聽后勤組的賬目安排,這樣處理落不到實處,到時候不是等于自己搧自己巴掌?張羅寒這話不好明說,支吾半天,終究念及龐寧待自己不薄,把心一橫說道,“頭領爺,我今天是吃了狗屎了說胡話,但我老實人也當真憋不住。說實在的,如今幾個頭領,個個手底有兵有人,就您和史頭領這邊是兩袖清風,這天長日久的…”
龐寧側(cè)對著張羅寒,聽了這話,只看著地面不做聲。張羅寒知道這話不該他說,說完也是后怕,一巴掌接一巴掌打自己臉上,道,“讓你胡說!”“讓你胡說!”扇了三四個巴掌龐寧才反應過來,眼神轉(zhuǎn)過來制止了張羅寒的動作,道,“如今五源谷根基尚薄,凡事要以大局為重。”
張羅寒聞言啄米般使勁點著頭,說,“知道了!”龐寧從鼻子噴了一息氣,道,“你把我交待的事情料理好,回儋州找我!”張羅寒趕緊答應,龐寧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騎上馬出了昌化城。張羅寒見龐寧遠去,摸了摸背上,這才四月的天,衣服竟被冷汗浸透了。
…
如今海布賣不出去,紡織組全部停產(chǎn),趙如在山前港待得是百無聊賴,這天正在二樓辦公室里發(fā)呆,正在想是不是去儋州找龐寧去。突然從窗戶里看見龐寧一人一騎往山前港過來,趙如一個激靈跑下樓,迎出堡外去。
趙如老遠就師父叫個不停,龐寧問道,“最近港里有什么事情嗎?”趙如過來幫龐寧把馬牽上,陪笑道,“山前港當真是沒事情,我還是跟師父去儋州看看有沒有銀子可以賺!”
龐寧沒搭理他,拉著韁繩想了想道,“怎么沒事情,華震洋的船不是過來了嗎,莫非被你弄壞了來誆我?”趙如心里把龐寧罵了一遍,道,“瞧師父說的,你花了兩千兩銀子買的船,我敢弄壞?就停在港里。不過師父,那船挺大啊,怕那華震洋這是半賣半送。”龐寧嘿了一聲,趙如氣呼呼地說,“我要是收了華震洋銀子,我名字倒過來寫!”
龐寧微微笑了笑,道,“這華震洋也當真厲害,這才一年就發(fā)起來了。改天問問他,買不買的到硝石硫磺。”趙如換了個手,馬屁道,“師父的眼光還用說,用的人哪個有不好的?他說他小時候他爹爹就干這個,族里叔伯和各個布莊都是熟悉的。”又道,“硝石他怕是買不到的,我上次問了一次!”
龐寧嘆了口氣,便不再說話。兩人穿過城門入了港,城門口后勤組的警衛(wèi)見“如”少頭領親自過來給龐寧牽馬,紛紛敬禮,龐寧也懶得回禮。突然指著昌化江邊一條大福船,道,“就是那艘了?”趙如點了點頭。龐寧忍不住上船看了看,見那福船體長底深,心里歡喜,稍稍把那積胸的抑郁按住了一些,暗道這華震洋舍得下本錢,沖趙如說,“就缺水手了!你明天跟我去儋州,給這船招三百個水手練起來!”
那福船雖然挺大,也只要幾十個水手,要練那么多水手做什么。趙如知道師父這是給自己托付重任了,聽到三百這個數(shù)字毫不嫌多,聞言眨了眨眼睛道,“我先跟史頭領討幾門炮裝上去,師父放心,你就看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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