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雷齊小心地捧著主君的斗篷緊隨其后，穿過四面透出柔光的長廊。長廊的走向十分奇特，前方的地面向左連上了墻壁，延伸的墻壁成了走道。但是他們跨上去時并未有任何異樣，就好像僅僅拐了個彎那樣自如。

　　雅克雷齊沿著長廊變換了幾次走向。當腳下的地面又轉為墻壁時，映入眼瞼的殿門昭示著長廊的盡頭。百丈寬的殿堂內，四壁鑲嵌著一面面整墻高的巨大鏡子，反映出種種不知何處的綺麗又怪異的景象。殿內矗立的柱子好似一根根粗壯的黑色樹干，打磨得光滑油亮，伸展的虬枝撐著高高的殿頂，又沿著墻面攀延而下，與鏡框渾然一體。這些“樹干虬枝”上嵌滿了大小不一的紫色或湖水色的卵狀寶石，倘若伸手觸碰，微微的溫熱之下隱隱有里面生了活物的觸感。一個個衣飾華美輕薄、面目或英俊或秀麗的魔族在殿中來往，臉上、身上線條精細復雜的魔紋彰顯他們身為魔神的身份；另一些則三三兩兩地聚在各塊鏡壁前，對著鏡中的影像指指點點，小聲說笑。

　　當雅克雷齊步入殿堂時，一切的聲息驟然消卻——這當然不是因為他，而是為他身前那個優美的背影——在場的魔神無不斂容跪地，口中齊聲稱謂：

　　“吾王！”

　　背影一路向前，從行禮的魔神中間穿過。柔順的白色長發拖到裙角，輕細如蛛絲，折射出琉璃一樣半透的光澤，與幾近同色的薄紗長裙似乎融為一體。

　　殿堂盡頭聳立著一根占據殿寬五分之一的黑色“樹干”，上面密集的卵石體積更大、表面紋路也更復雜。底部地面根系狀的延伸在背影靠近時忽然凸起挪移，眨眼構結成一張寶座的形狀。

　　背影一直走到座椅前，轉過身，剎時間整個殿堂都顯得明亮了幾分。這是一個無比美麗的女子，從她的臉蛋、五官到身體的比例、曲線，完全找不出半點瑕疵。她美得仿佛籠罩在若有若無的煙霧里，明明無所遮掩，卻令人生出不可逾越的距離感。她身上平和、圣潔的氣質全然符合凡世之人對天國女神的想象，大概除了那雙迷蒙如幻的深紫色眼瞳，很難讓人將她與統御魔界夢境之國的魔王都蘭聯系在一起。

　　夢境之王都蘭在寶座上優雅落座，手指漫不經心地拂動著滑落胸口的發絲，若有所思。除了少數幾名位高權重者在寶座下分列而立，大多數魔神不經召喚都不敢上前。而雅克雷齊將斗篷交給一名侍從，直接站到了距離魔王最近的位置。

　　都蘭的目光漫不經意地落于腳下，及地的裙擺仿如乳白的濃漿波瀾翻滾，蒸騰出絲絲縷縷迷幻的氣霧。她手肘擱著扶手，屈指輕輕敲動，半晌終于開口，用一種好似在夢里徘徊的不真實感的音色問：“滯留主物質界的我的子民們，眼下進展如何？”

　　雅雷克齊上前一步，躬身答道：“按照您的命令，他們偽裝成人類，已順利潛伏在各個人類王國里等待時機。”

　　“告訴他們，”美麗的魔王沉吟著說，“巴爾亞既是亞斯諸神的寵兒，看在諸神的面上，我們也應該給予光明的神眷者應有的禮遇。”

　　魔神們面面相覷，畢恭畢敬地應道：“聽候您的吩咐，殿下。”

　　“吾王，這是為何？”雅雷克齊站直身，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惑。

　　神魔之戰后，魔族與亞斯神族的干戈注定不可能化解。可是由于結界的緣故，他們出不了魔界，神族也進不來，只有部分低等魔族和妖魔能夠有限往返主物質界。因此萬年一次的魔潮是雙方互探虛實的唯一契機。何況人類的文明興盛，其實與神族的實力強弱息息相關。神魔之間的糾葛當然不可能因魔潮戰爭而分出結果，但魔王們一直打著借人類以削弱神族的主意。

　　魔潮提前雖令人意外，卻不至于讓魔族措手不及。幾位魔王察覺到亞斯大陸上一些不同尋常的跡象，聯想起三百年前光明神的殞落——對上層魔神們來說這倒不是秘密——基于種種推測，認定這一次人類的光明神眷者會是他們與神族勝負爭執的關鍵。

　　“原本諸位殿下與我認為，地上的巴爾亞神眷者有可能借助魔潮踏上成神之路，亞斯們等待了三百年，希望缺席的主神之位再度滿座——當然，這卻不是諸王與我的希望。”黑光油亮的背景與頭頂上方斑斕瑰麗的卵石，愈發襯出白發魔王的無暇之美。她半垂眼瞼，清清泠泠的聲音好似澆在人的心頭。“只是黑暗的梵尼爾殿下突然帶回來一個有趣的消息，讓我們改變了主意。”

　　都蘭仿佛無可奈何似地輕輕一嘆，使得地下的魔神們心頭一顫，更為恭敬地低下頭——所以他們沒能看見，她臉上一閃即逝的奇異微笑。

　　夢境之王回想起返回她的宮殿前，在血河之國白石宮參加的國王會議。當她穿過空間屏障，宛如一片虛影降臨舉行會議的一間十三柱圓廳時，第一眼看見的不是深淵的沃爾特、亂序的辛弗洛維坦，也不是白石宮主人血河的貝希加爾德，而是那位從來行蹤不定、似乎千百年難見一面的黑暗之王，梵尼爾。

　　整塊血腥巨石雕鑿的寶座虛浮半空，火光透亮的熔巖在底下慢吞吞地滾動著，惟從梵尼爾的座位下方經過時，顯得格外遲滯。這位裹著一身黑袍、長發漆黑眼瞳如淵的魔王端坐在寬闊的石座上，盡管面無表情，卻能讓人分明感受到始于情緒的連熔巖都能凍僵的寒意。

　　“能見到您真令我意外，偉大的黑暗。”都蘭在一張空置的石座款款坐下，朝他點頭致意。

　　梵尼爾頷首回禮，淡淡地客套：“很高興見到您，偉大的夢境。”

　　“您看起來可并不高興。”都蘭眨了下眼，濃密的睫毛輕輕扇動，恍然有一許天真，“是誰冒犯了您？尊貴的殿下，我真不知道魔界的土地上還有誰敢惹您不快？”她與對方間隔著貝希加爾德，而右邊的座位上是另兩位魔王——他們像是專注地低聲談論著什么，不過從不時往她和梵尼爾身上掃來的余光可以發現兩人的心不在焉。

　　“親愛的都蘭，我想你只是太久沒見他了，”血河之王貝希加爾德略帶譏諷地插口，手指夾著酒杯微微晃動著，杯底的酒液宛如溶解的寶石，像他的紅發一樣流光奪目。“以至于忘記了，我們的梵尼爾殿下無可救藥的壞脾氣——這些年來你幾時見他高興過？”他姿態慵懶的身軀隱隱還殘留著**氣息，拉長的語調似乎在表達某種未曾滿足的不忿——聯想這位魔王平日的行徑，在座者很容易猜測出他是在什么情形下被叫來的。

　　大廳內驟然爆開一股強勢的壓迫力，拱衛圓廳的十三根柱子頃刻被無形的力場撞垮了五根，幸存柱身上攀附的巨龍浮雕驚慌失措地朝上爬動，柔光通明的空間顯露出一角晦暗不明的星空。

　　貝希加爾德也不惱，只是給了都蘭一個“我說的沒錯吧”的眼神，轉頭驀地瞅見梵尼爾繃直的嘴角忽然高高上揚的弧度，手一緊將巖漿也不能燒化的酒杯捏成了粉末。

　　“我怎么不高興？”梵尼爾笑容和煦地反問，“我去了冥界，那位最擅長謊言和欺瞞的復仇女神，可是給了我一個天大的驚喜。”

　　大廳內有片刻的安靜，然后十三根柱子剩下的八根也垮塌了。大半空間破碎，昏沉的星空包圍了視野。

　　“真是太好了。”貝希加爾德的語氣多少泄露了言不由衷，不過他平靜的面容已瞧不出剛才接收到梵尼爾通過精神傳遞的在冥界與復仇女神幾次交談的記憶時生出的情緒波動。“這也算重獲了自由，嗯？”他得到了黑暗之王冷漠的注視。

　　“舍棄神體神力……的確像‘他’會做的事。”都蘭垂眼，淡粉色的唇瓣相合，溢出一聲輕笑。“我們應該相信‘他’，過去如此，現在也——”

　　“所以我們什么也不能做？”血河之王微微蹙起的眉頭結成不甘的褶皺。

　　“怎么可能？”梵尼爾挑眉，“萬年一遇的魔潮，難道我們眼看著亞斯慫恿人類屠戮我族子民？倘若他們通過黑暗航道入侵魔界也袖手旁觀？”

　　他說得冠冕堂皇，貝希加爾德明白他故意混淆話題，眉頭的紋路不由更緊了。“可是希蓮說任何情況下都不得插手‘他’的事。”

　　“希蓮說了什么？我可沒聽到。”梵尼爾神色認真，“既然我沒聽到，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都蘭微微一笑，首先表態：“是的，既然您什么都不知道，我們更是一無所知。”

　　“所以，我們需要討論的是，為了魔界的安寧，如何在魔潮時期給亞斯和他們的人類信徒制造麻煩。”黑發黑瞳的魔王說著張開手。他望著亞斯大陸的微縮投影浮現于掌心徐徐轉動，眼中閃過一絲興味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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