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塞爾混在亡靈里走上階梯，用同樣的頻率重復著相同的腳步。WENXUEMI.CoM石階路很長，回望身后宛如深淵的黑暗，遙遠的前方那一點針眼大小的光亮就像天堂的召喚。走在這條路上，有種從地底爬向神國的錯覺。

　　伊塞爾控制著呼吸，周身流動的魔力似乎補充了他損失的體力。遠處的光點仿佛永遠與他們保持著相等的距離，走了相當長的時間后才漸漸看清出口的模樣。

　　終于，亡靈們站上了石階的最后一格，明亮的光線一掃之前遺留在視界的昏暗。這里是一間寬闊堪比廣場的大廳，潔白光滑的地面染著一圈巨大的深紅色的圓形圖繪，古樸的溝紋和復雜的結構看起來像個陣法，完美的組合如同傳世的藝術畫作。

　　大廳連通的入口顯然不只一個，不時有亡靈從圖繪之外的地面冒出頭，而圖繪之內已經聚集了更多等候獲得冥界居住權的新魂。從大廳上方往下看，他們的身影就像在一塊大石板上來回移動的螞蟻。

　　也許秉承著對未知世界的敬畏，又或者還未曾從死亡這種稱不上愉快的體驗中回復情緒，這些初來乍到的靈魂大都自覺地保持安靜，偶爾才有些許極為細碎的竊竊私語，振動空氣化成輕微的嗡嗡聲。

　　伊塞爾以及同船的乘客緊隨著領路人的背影，穿梭在亡靈之間，直到她停下。

　　“待在這里。”女人回身說，她的手指向前方大廳的盡頭，“時間到了就走那扇‘神選之門’，你們會找到屬于你們的那條路。”

　　伊塞爾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瞧去，大廳邊緣聳立著一扇數十米高的拱頂石門，門的左右還安置著兩尊與門等高的豹頭三尾獸石雕。透過門洞可以看見后面沒有路，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寬約十米深不見底的溝壑。對岸的巖壁上鑲嵌著另一扇對應的石門，不同的是那扇門是閉合的，門扉雕刻的象形圖案是一座架在斷頭臺上的天秤。

　　亡靈們耐心地等待著，過了片刻，從溝壑上方擊落一道閃電一樣的白光，明亮的光芒在門洞內瞬間集合成一個人影。來者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的全身仿佛籠罩在一層薄薄的珍珠白的柔光里，俊秀的容貌和飄逸的白袍讓伊塞爾想起了那些地上神殿浮雕上環繞在諸神身旁侍奉的恩羅納使神和神侍。

　　伊塞爾的領路人以及另外兩個站在石門前、穿著同一式樣黑袍的男女一道迎了上去。少年對他們的致意只是潦草地點頭還禮，神情倨傲地說：“快開始吧，如果拖久了，那些圣潔的靈魂和污穢者長時間混在一起，很容易被污染。”

　　三位亡靈的領路人臉上掠過不愉之色，但他們仍然保持著禮貌，分列到神選之門兩旁。兩尊靜止的石獸忽然動作流暢地活動起來，仰頭嘶吼著，同時吐出一串半弧形的火焰，交匯在門楣上方。

　　“穿過這門，它將指明你們的歸宿。”另一個穿黑袍的女子面向所有亡靈，清冷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廳回蕩：“如果你們之中有人曾經獲得諸神的認可，那么這位諸神的使者將會送你們前往天國。”

　　亡靈們視線不自覺地移向滿臉傲然之色的白袍少年，隨即敬畏地低下頭。他們在領路人的示意下開始依次通過門洞。最先進入的亡靈看起來有些害怕，似乎不確定是否需要他直接跳下門后的萬丈深淵。不過很快他的顧慮打消了，伴隨著一陣沉重的呼呼聲，幽暗的溝壑深處飛上一塊塊巨大的四方形巖石，臨空拼合成一道橋梁，將兩岸的石門連接起來。

　　亡靈們不再猶豫，井然有序地穿過門洞走上石橋。當他們到達對岸時，巖壁內雕刻著天秤的門扉自動向兩側移開，露出一條明亮的長廊。

　　大廳里一時幾乎聽不到聲音，只是隨著人數的減少，等候在旁的白袍少年不悅地皺起眉，帶著責難地問：“難道這一次仍然沒有圣靈嗎？”

　　“這很正常，神使大人。”領路人中唯一的男性即使用敬語稱呼對方也顯得不亢不卑，只聽他平淡地回答：“您繼任‘引導者’不久，恐怕不清楚，有資格蒙受神恩的圣靈在人類中向來是極少數。”

　　白袍神使輕哼一聲，似乎不怎么接受他的解釋：“諸神仁慈，人類受到諸神教誨而向善，為什么圣靈卻越來越少？難道他們不向往天國反倒寧愿腐朽在冥界的泥土里？”

　　“這是人類的問題，我們無法給您答案。”黑袍男子無視他咄咄逼人的態度，面無表情地道。

　　神使傲慢地挑眉，“我看是冥界的規則對這些靈魂太過嚴厲了。”

　　引領過伊塞爾的那位美貌女子臉上像罩著層寒霜，冷冰冰地提醒：“神使大人，您是否忘記了，這道甄別圣靈的‘神選之門’是諸神設立的，它的規則也是諸位偉大的殿下共同制定的。”

　　“我當然不會忘記……”少年裝腔作勢地拖長語調，“這里可是赫爾德因殿下統治的領域，不是嗎？”

　　他刻意的含沙射影激怒了忠于死神的領路人：“放肆！你不過是一個沒有神位的恩羅納，有什么資格質疑吾主！”

　　“神使大人，”黑袍男子則用平實的口吻吐露出不折不扣的威脅，“哪怕您有‘諸神使者’的名義，對吾主不敬，我們也有懲戒您的權利。”

　　三位黑袍周身的力場顯然讓神使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他倒退兩步，色厲內荏地喊道：“你、你們敢！我是戈里摩大人的部下，戈里摩大人是至高的奧德斯陛下最信任的使神！你們敢對我出手就是對——”他話未說完，腳下驀地燃起一圈綠色的火焰，嚇得他失態地尖叫。

　　亡靈的領路者們看著剛剛還趾高氣昂的少年轉眼瑟瑟發抖，面露不屑之色。

　　“夠了。”大廳內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半空忽然浮現一個黑發男子的投影。

　　火焰應聲而熄，幾名始作俑者連忙恭敬地行禮，口中稱道：“阿拉斯忒大人。”

　　投影中的男人五官線條硬朗筆挺，蒼白的臉上鑲嵌著一雙水溶似的紅瞳，看起來熱烈的顏色反射出的光芒卻意外的冰冷。他瞥了一眼在場那些目睹之前的爭執而惶恐不安的亡靈們，混在其中的伊塞爾只覺得空氣一滯，好像有層無形的密封薄膜隔絕于他們周圍，禁錮了聲音的傳播。

　　真是一出鬧劇，伊塞爾諷刺地評價，垂下眼緩和含義混雜的心緒，他沒料到原來神明的世界也有這么不和諧的聲音。皮膚上忽而傳來一陣極輕微的魔力波動，幾乎立刻，他又聽到了投影與神使原本被隔絕的交談，只是音量低弱很多。

　　偽亡靈壓下心頭訝異，不過貝里安那點魔力出人意料的出色表現，讓他對接下來的冒險又多了幾分把握。冥界的地域如此之廣，作為一個生者，想要去沉默之都找人無疑困難重重。所以他才順水推舟登上渡魂船，從大胡子口中了解的信息加上他的推算，只要不被戳穿，他得以劃分到“凡人”行列的可能性很大。因此盡管充滿風險，這也是去沉默之都最快最省力的方法——至于被劃分到“英靈”的可能性……以他僅僅二十年的人生經歷，還不足以累積到相應的資格。

　　“神使閣下，請專心履行你的職責。至于甄別圣靈的規則，不是你需要費心的。”投影沒有波瀾的聲音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威嚴。

　　少年還在微微發抖，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憤怒。“裁決神殿的阿拉斯忒，你——”他剛要反駁，只聽“嗤”的一聲，神選之門上方燃燒的弧形火焰驟然變成了白色。

　　門上的異象使得四周的目光立即集中到那個站在火焰正下方的靈魂上。靈魂保留著生前的裝束，在火焰的照射下全身環繞著圣潔而朦朧的光暈。

　　“一個圣靈。”白袍少年飛快恢復了從容的微笑，朗聲道：“奧德斯在上，我見證了一個圣靈的誕生！他將一生奉獻給了光明的道路，不畏磨難與犧牲，因而死后受到神國的召喚。贊美至高的奧德斯，贊美偉大的諸神，從此他成為神的子民，得享不朽的榮光！”

　　伊塞爾盯著“圣靈”那身光明神教標志性圖案的長袍，從神使微妙的語氣中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熱情。

　　有了收獲的神使不再急躁，又露出原先傲然的神色。然而當他要求將排在圣靈之后等待通過神選之門的兩名光明騎士一并帶走時，無可避免地與冥界的管理者再度起了沖突。

　　“神使閣下，除非有至高的奧德斯陛下或者至少五位主神聯名的旨意，不然你無權帶走任何歸屬冥界的靈魂。”投影毫無通融之意，“他們將在吾主赫爾德因的庇護下安息，這是既定的規則。”

　　“他們不是圣靈，但是圣靈的追隨者，他們的奉獻與圣靈一體。歸屬冥界的靈魂？哼，你是想說歸屬赫爾德因殿下的靈魂吧？”神使冷笑，“別搞錯了，亞斯的人類，靈魂皆屬于亞斯諸神。沒有不可更改的規則，你們很快就會接到諸位殿下的神諭！”

　　“即便如此，在接到神諭之前，你只能帶走神選之門承認的靈魂。”投影平靜地望著他。

　　神使反射性地避開與他的雙眼對視，隨即又覺得自己的動作丟了臉面。他氣急敗壞地拉住信仰光明的圣靈，高聲喊了句：“等著瞧！”也不管剩下的亡靈，賭氣似地飛向空中，轉眼不見了蹤影。

　　黑袍的領路人們冷冷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其中最美貌的那個忿忿地說：“這些恩羅納恃寵而驕，竟然連吾主都不放在眼里！”

　　投影上的男子沒有回應下屬的不滿，只是淡然吩咐道：“你們監督所有的新魂通過神選之門，如果還有圣靈，就送去天界。”

　　“遵命，阿拉斯忒大人。”領路者們低頭領命。

　　等到投影消失，空氣中那層看不見的屏障一并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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