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于黑暗中灑落溫柔的星光。那最明媚的，是來自黛絲蒂之月的銀輝，像一層會發光的輕紗蓋在大地上，清冷而迷蒙。

　　安西爾趴在窗口呆呆地仰望著月亮，似乎一點也沒注意到自己是在疾駛的馬車里，而他們正在逃亡的路上。下午突圍后半途遇見來接應的納什男爵菲利普，在主君失常的情況下，全賴他負責穩定軍心指揮逃脫。借著混亂刃影騎士們護衛著安西爾成功跑出了城，但他們更多的同伴被永遠留在了哈爾達斯圖。

　　可是，現在不到傷感的時候，皇帝的追兵始終在他們身后如影隨形。

　　男爵湊在另一邊的窗口和靠過來的一名騎士首腦商議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向皇子稟報道：“殿下，剛剛得到的消息，蘇陀萊下屬領地的出入道口都被控制住了，所有關卡都布置了軍隊。現在我們最好走韋伯領，那里有個小港口，再做船出海，與梅莉婭殿下的船匯合后再去康佩拉。”

　　安西爾怔怔地沒有反應，仿佛過了好久，他才剛剛清醒過來似地喃喃念叨：“康佩拉？”

　　“是的，”菲利普輕聲說，“歐尼斯特的王都，光明之都康佩拉……您忘了嗎？光明神教的人曾經承諾過，如果您在阿諾維亞無處立足，他們愿意在歐尼斯特留出一席之地，恭候您的蒞臨。”

　　“無處立足……”皇子木訥地重復著他的話，臉上忽然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抱住頭，猶如離水的魚般劇烈喘息著，低吼了幾聲，無比絕望地喊：“是的，我已經無處立足！我失敗了！一切都完了！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請聽我說，殿下，請您聽我說！”菲利普努力安撫他，期待他冷靜下來。

　　“還有什么可說的？”安西爾空洞的眼瞳掙扎著深深的不甘，“我失去了所有，徹底地，連同舅舅的心血和我自己……”

　　“不，我的殿下，一切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樣糟糕！”男爵連忙說道，“是的，我們失敗了，但絕不是全部！我們還有機會！”

　　他的話總算引起了皇子的一點注意，就好像是撥開了隱藏在灰燼下未熄的火星。

　　菲利普盡量用輕松的語氣快速地解釋：“實際上我認為，我們的計劃原本成功了大半，在帝都之外，甚至得到了完美的執行。除了您使用的圣塔出了點意外，其它十一個通過傳送陣送過去的‘塔’，都按照我們的預期，在支持您兄長的大貴族們的核心領地造成了極大破壞，據說那些個家族的重要人員幾乎傷亡殆盡！還有用來執行刺殺的改造體，都成功消滅了設定目標，連漢弗理皇子也遭到波及而受了重傷——這一次，他倒不用假裝成受害者來誣陷您了。不管如何，漢弗理殿下用來謀求帝座的資本、他背后的巴拉霍芬家族以及南方領主為首的同盟已被剪除，以后再也無法成為您的對手了！”

　　安西爾眼中激烈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盡管聽起來太像安慰，顯然他還是被稍稍鼓起了一線希望。“那父皇呢？哪怕沒有漢弗理，也不會動搖父皇對帝國的統治。”

　　“這正是我想說的，殿下！”男爵用一種稱得上熱烈的表情來誘導皇子消失的斗志。“您還不明白嗎？您只是在帝都的行動失敗了，但在帝都之外同步實施的計劃破壞了半個帝國原有的統治秩序！至少未來幾年內，皇帝陛下將為了重新整頓那些空置出來的位置和領土而無暇他顧。利用這段時間，我們可以做很多事。就算我們人不在阿諾維亞，蘇陀萊的力量已在東方領土上深深扎根，決不會輕易毀滅的！”

　　菲利普神態昂揚，其實心里并沒有底。他隱下了不少事沒說，比如為何皇帝早有預謀似地，一出事立刻掐住了東部各處他們可能經過的道路關卡，不讓他們順利趕回自己的領地。如果不是還有韋伯領這處表面上未曾列于蘇陀萊家族名下的秘密退路，他們根本不會有逃離的可能。

　　不過男爵此時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重建安西爾的信心，然后讓他乖乖跟自己去歐尼斯特。等到了康佩拉，現實如何殘酷都將無關緊要——自會有天上的神明來決定這位皇子的命運。

　　“菲利普……”皇子喚著他的心腹，他的神情就像一個孩子，受到了挫折急需要大人的鼓勵，“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卷土重來么？”

　　男爵沒有回避他的目光，認真地道：“是的，殿下，對此我深信不疑。”

　　安西爾盯著他好一會兒，又合上眼，喃喃地問：“告訴我，他們真的可以信任嗎？不要忘記，在哈爾達斯圖毀掉圣塔的，正是光明神的神跡。”

　　“換了任何一位神祗，也不會有什么不同。殿下，那是神禁武器，而我們只是運氣不好沒有控制住它的破壞力，才引來了神光。但光明神教畢竟沒什么太大的損失，不是么？他們很明白，在帝國之中唯有您愿意寬容地賜予他們一席之地，所以當初他們才給了您相同的承諾。只要您能達成夙愿，沒什么不能利用的。”

　　安西爾沉默了片刻，慢慢做了個深呼吸。“謝謝，菲利普。”他說，“你說得對，沒什么不能利用的，既然光明神教主動伸出了橄欖枝，我為何不接受？我想通了，輸給父皇我不該驚訝，但是我還年輕，我會擁有更多時間去超越他，不是嗎？”

　　男爵附和著，很高興他的主君似乎走出了失敗的陰影。

　　安西爾終于振作起來，將話題轉向對于未來的籌謀。他們討論得如此專心，渾然忘記了車廂的顛簸，以及他們正在逃亡。

　　飛速奔馳的馬車突然向右一個疾轉，“嘭”的一聲，安西爾毫無準備地撞到了左側的車廂板上。他撞得那么重，有那么幾秒鐘甚至喘不上氣來。

　　“殿下！”差點被甩下座位的菲利普連滾帶爬地撲到皇子跟前，擔心地問：“您沒事吧？”

　　安西爾捂著肩膀吸了好幾口氣，一時說不出話來，肩胛傳來的陣陣鈍痛讓他懷疑骨頭是不是斷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顛簸，菲利普死死扒住窗框向外張望。他沖著外面的騎士大喊：“發生了什么事？”

　　“大人，有埋伏！”一位騎士大聲回答他。

　　騎士的首領縱馬躍到他跟前，急促地道：“大道上有伏兵，只能走小路了。我們必須在進入韋伯領前甩掉追兵。”

　　菲利普明白他話中隱下的意思，這一路行來刃影騎士的數量已經越來越少，但在達到終點之前仍然必須犧牲一些人。男爵猶豫著要不要向還抱著肩膀皺眉的主君請示，車窗外驀然飄過一道灰影。

　　“我去。”

　　一個冷漠的聲音同時傳入騎士首領和男爵的耳朵。前者露出疑惑的表情，后者卻微微松了口氣。

　　“好了，有我的這位朋友幫忙，那些人追不上來的，我們加緊趕路。”菲利普指示說，又縮回車內查看皇子的傷勢。

　　騎士首領知道現在不是發問的好時機，掉頭繼續帶領隊伍上路。臨行前回首一瞥，只看見一個挺直的背影佇立在岔路中央，獨自迎向蜂擁而至的大隊人馬，巋然不動。

　　風吹開那人斗篷的一角，露出了繡著絳紅色光明圖符的白色袍裾。

　　五百米，滾滾的煙塵模糊了地平線。在他張開的手掌中，白色的光粒飛速匯集，凝結成一柄光之劍。

　　三百米，腳下的大地能感受到細微的震動。他抬起頭，雙眼仿若亙古不化的冰山，反射出冷冷的月光。

　　兩百米，視界里清晰地映射出當先一名騎兵舉起了長槍，那尖銳的槍尖正對準他，似乎下一秒就會刺穿他的身體。

　　于是他執起光劍，仿佛不經意地輕輕一揮——

　　巨大的光刃好似天上的彎月，向敵軍橫掃而去。首當其沖的騎士們頃刻人仰馬翻，來不及閃躲的一觸上光刃便化成灰燼，及時躍下馬背的騎士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座騎剎那失掉了頭頸，四蹄卻在慣性下依舊朝前奔跑。沒有鮮血灑落，人和馬的尸首上傷口被高溫灼燒似，已經瞬間凝結。

　　馬在嘶鳴，混合著騎兵的叫喊，聽不出是憤怒還是恐懼。但勇者不會因此停下腳步，短暫的慌亂后，更多的騎士朝他涌來。

　　一百米，他們的兵器在月光下反射著冰涼的光線，仿佛交織成一張致命的大網，要把他絞成碎片。

　　他的眼神平靜得像巖石，抬手，筆直的劍身輕快地在虛空劃出又一道絢麗的光影。數不盡的光點從光劍中激射而出，在人的視界里留下無數條細絲一樣的白線，轉瞬飛入追兵的隊伍中，穿透了一具具盔甲覆蓋的身體。

　　慘叫聲此起彼落，又一批騎士相繼落馬。他的目光在敵人的隊伍里搜尋，很快鎖定了一個在發號施令重整隊伍的身影。一張張拉開的弓箭指向他，尖利的箭頭在他眼里排成一個個黑點。在箭雨呼嘯而來的剎那，他足下一蹬，整個人也如利箭一樣彈射出去——

　　他的速度太快了，就好像忽然在眼前消失了一般。“撲撲撲撲”，落空的箭雨紛紛扎進了地面，它們原本的目標卻如同憑空出現似地躍到了騎兵指揮官的身旁，光之劍無聲沒入了他的心口。

　　時間仿佛已靜止。指揮官望著這張近在咫尺的年輕面孔，身體里面感受到一種奇怪的空虛，似乎五臟六腑都像雪一樣融化了，越來越輕，連靈魂都飄了起來。指揮官眨了下眼，世界又恢復了原樣，耳邊傳來屬下的一聲聲悲呼，體腔內強烈的灼熱感在焚燒他的意識。他動動唇，想問什么，這個人冷漠的臉已經從他視線里離開，沒聽見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氣。

　　騎士們甚至來不及從失去領導者的震驚中回過神，眼前又不見了那道灰色身影。他們只看見暗夜中不斷驚現一條條光之劍畫出的光弧，在人群里交錯炫耀，像螢火飛舞的軌跡，每一次閃爍代表著一個生命的隕落。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殺戮。騎士們捕捉不到敵人的身影，周圍的同伴在不斷地倒下。當數百名騎士最終剩下不到一半時，他執著光之劍在他們之中現身。騎士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卻，眼中流露出難以抑制的恐懼。他們意識到他的強大遠遠超出了他們能夠對抗的極限，不知從誰開始紛紛掉轉馬頭沿來路回撤。

　　一百米、兩百米、三百米……活下來的騎士們縱馬狂奔，隆隆的馬蹄聲淹沒了風從他們背后帶來的聲音：

　　“榮光耀世……”

　　白光四射，把夜晚照耀得恍如日晝。圣潔的神光吞噬了騎士們的影子，他們的肉身因此失去了存在；然后神光洗凈了他們的罪惡，他們的靈魂因此化成了沒有思維的光粒，在虛空里飄散。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光芒在塵埃里消沒，夜色恢復了沉寂。他沉默地站立在沒有生息的大路上，晚風掀起他的斗篷，一身光明修祭的長袍在月光下亮得發白。手中的光劍不知何時不見了蹤跡，空空的手掌忽然緊握，殷紅的血絲從指縫緩緩滲落。

　　他的行動為逃亡者們爭取了寶貴的時間。當騎士首領從地平線上看到韋伯領的關卡時，忍不住舒了口氣。他又想起了那個為他們抵擋追兵的背影，關心地詢問納什男爵：“大人，您的那位朋友趕得上嗎？”

　　菲利普對騎士的好意露出一個感謝的笑容，“放心，他肯定能在我們開船之前跟上來。”男爵的篤定來自于對達倫先生底細的了解，要知道他可不僅僅是一名有前途的光明修祭，還是一名有前途的神殿騎士——等級：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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