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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君子求知日月長(七)


  再接前話。

  唐世忠和李新的臨洮之行極不平靜。

  臨洮,坐落在黃土高原甘肅東部洮河岸邊,古稱狄道。

  洮河沿岸山勢低緩地區,農、林、牧、水果業均盛,山地糧食缺乏,產小麥、雜糧、油料作物、毛皮、藥材。

  秦筑長城西起于峽口,民族雜居。

  前面說了,此時恰逢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初期,內戰槍炮四處打響,兵亂年代,時事不穩。

  這里雖然不象中原、華中、華北戰火連天十分混亂,相距太遠卻也不是死水一潭。

  國民政辦依舊,稅局市管,各處牌匾仍然鮮明,卻也隱然有晃動之感,說是郵寄驛路并沒有停辦,確如未值一般,但此地人們通郵卻只有此處。

  李新此次所寄書信,與前數信大意相同,除問問家里情況外,就是告訴自己現況。

  可這信只見寄不見回,心里著急卻沒有其他辦法。

  他自然知道山外槍林彈雨,有誰會扛著郵包不要命傳遞,但只得是一封封地寄往,希望有回復。

  你道是寄一封信有多難,不說倒生灣往臨洮路有多遠多難走,荒山野外說不準會碰上散兵亂匪。

  可能發生的后果實在讓人害怕,被抓兵或綁了匪的人不少,許多反抗的丟掉性命。

  可他心里實在牽掛,這確也是人之本性,幸而有唐世忠相陪。

  一路上倒也沒事,兩人頂住烈日風塵仆仆走進縣城已經是正午時分,來不及歇息直奔郵棧,付給郵費打下信找一家面館打尖。

  雖是特殊時期,找一兩家面館卻也不難。

  臨洮其實沒什么吃的,要想吃好的去各路**匯點最好,當然,到草地上人家就更好。

  面館是北方路邊常見的,兩、三張桌椅板凳外加一個挑簾,只不過供應有限,除了一鍋不要錢的面湯就只有粗糙的黑蕎餅,外加一碟咸菜,這還是此間最好的。

  好在黑蕎餅不限量賣,兩人好賴吃飽喝足。

  唐世忠食量大,一手端湯,一手拿餅,就著咸菜香甜地大口大口吃著蕎餅。

  間隙里打量四處,只見不多的食客都是與己一般的農人。

  汗兮兮地,或吃喝,或閑聊,個別的蹲下摳著黑黑的腳丫子,嘴巴里叼著煙桿,煙袋甩動。

  李新給唐世忠擦了擦膀子上的汗。

  湊近小聲道:“二哥,有活呢,在你左邊。”

  唐世忠與李新相處已久知道有異,偷眼往左一張,只見黑球球二十來歲一精瘦漢子,靜悄悄地坐在一位食客身邊。

  此人把手仿佛是不經意地靠在食客的褡褳上。

  褡褳搭在食客肩上,一半在背后,一半在懷里,隨著食客身子動搖著。

  漢子輕巧地抓捏了幾次,好象不滿意,把手向食客懷里半個褡褳伸過去,食客一點沒有覺察。

  唐世忠看在眼里瞧了瞧李新,李新輕輕搖頭,意既不要聲張。

  道:“且看著。”

  此間漢子的手已經伸進褡褳,動作輕巧嫻熟,還未見掏出甚么物事,食客的手放下餅回轉來,連那漢子的手和褡褳一并抓住了。

  一捏一揉,但聽漢子大叫了一聲跪在了地上,顯是非常痛苦。

  食客卻沒事人一般,另一只手端那湯來喝,漢子不停聲地求饒,唐世忠失聲叫了一個好。

  你道是因為什么,眾人圍攏來一看才知道。

  食客笑瞇瞇的松了手。

  那漢子把手,慢吞吞的從褡褳中取出,血肉糊涂,幾枚銅錢亂七八糟攪長在肉里。

  這十分明確,是手和褡褳里的銅錢,被食客手力捏揉而成,痛得漢子滿頭大汗求饒不止,這種情況滿座皆驚奇。

  只有唐世忠點點頭與李新道:“這漢今日碰上了真真的硬手,卻不知是怎樣功夫。”

  李新說道:“這手功夫很高。”

  食客站起來,是一位環眼紅臉大漢,連腮胡不長卻根根如針。

  他看看跪在地上的漢子,拍拍褡褳笑逐顏開道:“哎咳咳,這時候不過年、不過節的行什么大禮呀,要折我的壽嗎?”

  漢子只顧磕頭求情那里敢說別的。

  食客看了眾人一眼道:“看你的心也夠誠意,跪了這許多時候,那幾個銅錢便送了你,以后不可再要,如何?”

  漢子知道這是饒了他,深鞠一躬離去。

  眾人卻待說話,食客卻打了店家飯錢,向四下抱拳一禮說了聲:“打擾。”返身離去。

  唐世忠看著李新,李新已知他意,點點頭,兩人回了飯錢出門看時,那人還沒走遠,所走方向正好是自己回返方向便大跨步追去。

  食客仿佛知道有人追趕,大步流星往前走,更不回頭,唐世忠二人一直追出縣城方始追上。

  食客笑盈盈的站定路間道:“二位追趕在下已遠,不知有何見教。”

  李新道:“小可李新和我這位兄弟乃是峽口地面凡家嶺人,今次進城辦些俗事,因在面館得見兄長好身手,心悅誠服,想與兄長結識故而追趕,別無他意望兄長見諒。”

  說完與唐世忠一起抱拳行禮。

  “卻原來是凡家嶺的朋友啊。”

  食客抱拳回禮道:“咱們不遠,我是下陰山的,只隔著十幾里路,我叫王大龍,是個種麻的,先前不知多有得罪休怪。”

  李新道:“那里、那里,是我二人一路追趕讓王兄起疑,怎么能怪罪王兄。”

  王大龍笑了起來,聲如洪鐘:“李兄弟談不上這個,對了,李兄既是凡家嶺人,你凡家嶺的人進城常過下陰山,聽得說有位唐二哥打得好拳不知是否相識?”

  李新與唐世忠對看了一眼笑道:“確是巧的很,只這位便是唐二哥。”

  唐世忠抱拳道:“讓王兄見笑了,在下正是唐二唐世忠。”并說了嶺上大至情形,王大龍再不起疑。

  上下把唐世忠看了一回,見唐世忠身材長大一表人才,相貌出眾心中十分歡喜,說了一個“好”字伸手與唐世忠對了一掌。

  于是三人重新相見了歡喜同行。

  一路上倒也平靜,沒有發生什么事端,王大龍告訴了自己的事情。

  原來,他是下陰山老戶,家中族人多為農人,唯他父親夕年在外習得編制麻繩,而此地種麻人不少,因此,老父在農事之余便帶家人編制麻繩,久而久之,此事不僅添補了家用,也帶動整個家族連手。

  因為繩好,結實耐用,很遠的地方也有人來要,以至于人們一提下陰山就會說:“那個地方出麻繩。”

  他弟兄三人,沒有一個遠足全在家中,自小除了務農便是種麻編繩。

  王大龍道:

  “說老實話,編一根麻繩看似容易,誰都知道一擰一搓一盤一續,其實不然。咱們這一帶種的最多的是**,它雖然是很好的麻料,但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苧麻,咱們種了產量不高,這是因為地太干,要在蘭州過去向東才多,人家那邊不單是苧麻,還有亞麻、黃麻、槿麻、青麻、羅布麻好多種,但歸根結底還是苧麻最好,這是定論,我下陰山的麻里加了它,當然比一般的繩好了。”

  李新與唐世忠點頭稱是,特別是唐世忠,如此方知多年來下陰山的麻繩為什么那么結實,那么耐用。

  王大龍續道:“把**從地里收回來弄成繩,中間還有許多事,先要揀選,大小老嫩青黃粗細分開,然后要煮練,再打洗壓破,給油、烘干、軟麻、堆倉、開松、梳麻,最后把好麻次麻分開,才可以織布或是編繩了,我家不織布只編繩。前面說過,要編制最好的麻繩,便再把苧麻加進去。”

  李新和唐世忠聽了這些,已然沒有話說,想不到編一根麻繩有許多事務。

  王大龍性格開朗十分健談,一邊走一邊說,紅得發紫的臉上帶著笑容:“所有人都聽我老父親的安排,你干這,他干那,接著手各司其職。”

  李新道:“以王兄這付身手,里里外外定是干最吃緊的事情了。”

  “哈——。”王大龍大笑了起來。

  在自己身上拍了幾下道:“不怪你李兄這么說,初見我的人呀都是這一說。”

  他看著遠處的洮河岸停了停續道:

  “不瞞你說,我家就我沒有進過學,除了長成大塊頭有一身蠻力氣外,三教九流黑白行面卻也知覺,就只從小看見書啊字啊犯糊涂,我父親早先還追著打著叫我學,后來也就罷了,制麻中間有許多緊要處,確非易事,除了要有相當的經驗,還要心細,我這么一個大咧咧的人,就是我父親讓我干,我也沒那個本事,干不了。”

  他看著二人疑問的眼神道:“你們想不到,除了幫著把麻繩運去各地并結賬,再把所需物事買好取回,其實我是專干打洗壓破這一節的,而且從小開始到現今。”

  他抬腿把一塊土坷垃踢的遠遠飛去道:

  “這一節是制麻活里最累最臟的,把前面已經煮好練透的麻桿拉到溝水邊,那成捆成捆的麻桿就象小山般堆積,在已經堵住的水面上,一捆一捆的泡,要到泡的皮開起毛,才擄上來一根一根壓開,擺在石上用棒捶,要把無用的表皮和內瓤全打光,成了干干凈凈的麻皮條,捆好拉回送給下一節人手。”

  三人邊走邊說,此間路原本是官道,現下行人很少,偶爾碰見幾個路人,多是老人或婦孺,可見兵災匪霸之劣。

  王大龍繼續說道:

  “咱干不了細的就干粗的。我最大的特點是不怕臟,從小開始整日面對滿溝里被泡得冒泡翻膩的麻桿,有時溝水小還會發臭的麻桿,一根根的洗去泡的發膩的表皮,再壓開除去內瓤,另人跟著用木棍打平打酥堆放。

  小的時候力氣小,把麻桿洗凈了就用木棍捶,粗壯的根桿捶開了后,細小的頂尖部分嫩軟,就用手來捏,兩只手捏比木棍捶來的快。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著,人也一天天長大,從早到晚的捶了捏,捏了捶,后來手上的勁頭變大了,便很少用木棍捶,到現在差不多有六、七年不用木棍捶了,全是捏!就是再老的麻桿也應手而開。

  有人開玩笑給我起了個外號叫鐵手,你們是知道那老麻桿的,平常人要捏開可不是易事”。

  李新和唐世忠點頭認同,那**桿誰沒見過,這地方本來生長,用刀砍下來如玉米桿粗細,十分堅實,確實不易捏開。

  李新問道:“王兄除此營生就沒有干過別的?練了些武藝吧。”

  王大龍道:

  “卻也沒干過別的,一直在家干這事,武藝確也練過幾路,老是記不住套路,今天學了明天忘,別人不愛教,我也懶得求學了,等于不會,你們凡家嶺的人來我家要麻繩,說起你唐二哥打得一手好拳,人不能近,我心里十分羨慕,總想甚么時候結識了交個朋友,不想有緣今日可喜得以相見。”

  唐世忠謙遜了一回發話道:“卻才王兄捏那漢子的手法麼不是捏麻桿的手段?這手功夫實在妙俊得很,獨特難得的緊,王兄不說時卻又如何得知。”

  “正是。”王大龍點頭道:

  “不是這捏麻桿的手段我卻還有什么,平日里我從未當個手段來對人使用,卻才那破爛貨靠近我身子,這么熱的天靠得這么近熱騰騰的還會干好事?只想他為幾個錢也不容易,才因此沒有下重手,要不連他手骨也捏碎裂開了。

  前年路過新添鋪見一條大漢在路上欺人,把人打壞了還不聽勸,還把人往死里打,我氣急一把抓住脖子丟在地上,那漢吱哇亂叫抱住脖子打滾,看看要下命,我急急忙忙走了,旁邊無人認得我,后來聽說那貨沒死,只不過從此以后成了歪脖。”

  “哈——”三人一起大笑起來。

  說話間走過八里鋪,天氣甚好,漫漫的黃土路一路行來,到處是敗草荒溝,看看到了白茨灣。

  王大龍笑道:“難得咱們今日相逢,就此分別甚是可惜,難進想念之意,不如就此過去,到邊家石咀坐坐如何?我有好友在洮河沿開著酒家,酒肉都是現成,我常去熟悉,咱們把酒喝個痛快,把話說個痛快,二位以為如何?”

  李新與唐世忠事已辦完本無別事,點頭笑道:“果不打擾時,如此最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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