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什么叫國士
方濤手一抬,作勢就要往朱慈烺的臉上抽,朱慈烺下意識地把身子微微后仰,準備躲開這一耳刮子。方濤見狀放下手臂問道:“你為什么躲?”
朱慈烺回答道:“你要打我……”
“又不會很疼,更不會死人……”方濤翻翻眼皮道,“躲什么躲?”
朱慈烺明白了方濤的意思,提高聲音道:“可他們是侍衛!侍衛陪儲君練武難道不行?”
方濤嘆息一聲道:“你是儲君,若是我現在把你打一頓,疼了,你會找你父皇母后哭訴吧?然后你父皇母后肯定要治我的罪,是不是?可侍衛呢?儲君就是未來的天子,你用箭射他們,雖然不疼也不會死,可這代表了天子降罪,你倒是說說,他們犯了什么罪?別看他們塊頭那么大,可他們都是爹生娘養的,在宮里當值受了委屈,還是被儲君降罪,他們能跟誰說去?難道他們的父母敢來找你出頭么?”
朱慈烺臉色一滯,勉強爭辯道:“大不了事后給點賞賜,算他們陪太子有功……”
“錢能解決問題么?‘豫讓刺趙襄子’的故事你可還記得?”
“記得。”
“豫讓臨死前拒絕了趙襄子的招攬,他說了什么?”
“范、中行氏以眾人遇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遇我,我故以國士報之……你的意思是讓我以國士之禮代之?可他們是國士么?”
方濤搖搖頭道:“錯了。不論是馮諼客孟嘗君,還是為信陵君而死的候贏,更或者趙氏孤兒中的程嬰、公孫杵臼;他們一開始都是毫不起眼的人物,若是沒有后來發生的事,青史之上,誰都不會知道他們的存在……這是因為什么?他們為什么愿意用自己這條性命成全主君?還不是因為他們的主君以國士相待?宮中的這些侍衛,他們的職責是護衛皇家周全,你若是把他們當成牛馬、豬狗,那么將來有一天賊人入宮的時候他們會怎么選擇?降敵?逃跑?假裝受傷?反正不會為一個視他們如牛馬豬狗的君主搭上自己一條命!你若以國士之禮待之,那么于名,則天下傳誦太子禮賢下士的美名;于利,則始終有一群效死敢戰之士日夜護衛。你還覺得吃虧么?”
朱慈烺頓悟,旋即又皺眉道:“可天下眾生如此之多,若是人人都要以國士之禮相待,哪有如許財力?”
方濤干脆蹲了下來,柔聲解釋道:“真正的國士不是靠權勢跟錢財能收買過來的,能靠權勢和錢財收買的國士,會以更高的價碼把自己賣給新的君主。這些東西史書上說得都含糊,無非就是一個‘禮’字,可這個禮字卻需要好好參詳。打躬作揖就是‘禮’么?好吃好喝伺候就是‘禮’么?或者說折節下交、每遇大事必定聽取意見就是‘禮’么?都不對,至少沒有完全對。對待國士,不是對待貴賓,而是對待‘人’!讓他們活得有尊嚴,讓他們感覺到他們在你心中的價值,讓他們知道他們在你心中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豬狗、奴仆,這樣,他們才會為你效死,為你取義,你明白么?”
“讓他們活得有尊嚴……”朱慈烺若有所思道,“推而廣之,若是邊關將士活得有尊嚴,他們必定與韃虜死戰;若是百姓活得有尊嚴,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造反……”
“大贊!”方濤一拍手道,“你的幾位師傅肯定整天跟你說,帝王之道在于制衡,可他們卻忘了,善于在臣子之中搞制衡的帝王往往讓臣子們活得沒有尊嚴,因為他們都受到了權力的愚弄和擺布,這樣的臣子,讓他們辦事當奴才還行,讓他們效死,難……你想想,歷朝歷代史書之上,殉國守節的多還是屈膝投降的多?”
朱慈烺想了想,臉色肅穆起來,整衣拱手道:“謹受教!”
方濤呵呵笑道:“這才像個太子嘛!去,給那些侍衛道歉去!”
朱慈烺依言,走到值班侍衛面前,躬身拱手道:“本殿錯了,這幾天不該拿你們取樂!”
值守的兩個侍衛眼圈立刻一紅,直接跪倒在地,顫聲道:“卑職不敢!卑職愿為殿下效死!”
朱慈烺微微一笑,對一邊的宮女太監道:“你們也別站著,本殿好動,你們捧著這些西跟在后面都沒得歇腳,從今日起,但凡我玩耍的事后,你們就把東西都放下,輪換著找個地方歇歇吧!”一言出口,宮女太監立刻嗚咽著跪了一地。
“都起來吧!”朱慈烺的笑容更甚,轉而向方濤真誠道,“你……很好,真的很好!以前在宮里的事后,大家都向我跪,可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可惜了,你不能常來陪我……”說道這里,又有些興奮:“不過,我還是要學射箭!這會兒來不及搬靶子,就射……射盤子里的果子!”說罷,抄著弓箭就準備拉,手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發愁道:“可是我不會……果子就那么小,弓拉開來挺累,還射不著……你能教我?”
方濤苦笑道:“太子啊!我是個半吊子啊!讓我用用手弩還行,弓箭,我也不會哪!”
一個侍衛突然上前一步道:“啟稟殿下,卑職等皆以弓馬步戰嫻熟而入選殿前侍衛一職,若殿下不嫌,卑職愿為殿下示范!”方濤心里一樂:小子你看看,你若是真射了他們,這輩子恐怕都找不到人教你射箭!
假山后的樹影中,朱由檢眼珠微紅,笑著說道:“梓童以為此子如何?”
隨朱由檢一起偷聽的周皇后低聲感嘆道:“那些個太傅、少師們終日昏昏而語,講授典籍精則精矣,可那些個話豈是慈烺這般年紀能聽得懂的?這個方海潮三言兩語,竟勝過大儒一年之功,比那個挨了頓打的那個強多了……”
朱由檢微微笑道:“這話可不能外傳,要不然還不都說朕和皇后嘴巴刻薄?”夫婦二人相視而笑。朱由檢看看日頭轉而道:“事后差不多,估計皇嫂那邊應該放人出來了。我先去東暖閣等這個方海潮,你再聞聞慈烺的意思。”
周皇后輕輕搖頭道:“這還用問?慈烺已經舍不得他了!”朱由檢低聲笑了笑,轉身走開。
機會難得,方濤也跟在殿前侍衛后面學了一些射箭的基本要領,雖不云“會了”,可到底能把姿勢擺對,不再像以前一樣靠兩個膀子硬將弓拉開。正學的起勁,張嫣身邊伺候的小黃門就小步跑了過來,向朱慈烺行禮之后對方濤道:“方小哥兒,朝云姑娘出來了,在園子門口等著呢!”
方濤應了一聲,向朱慈烺行了個禮就要往外退。朱慈烺一把抓住方濤的袖子,滿臉懇切道:“你……還能再來么?”方濤想了想,聳聳肩膀道:“這地方不是我想來就能來的,何況再過些日子我就得啟程南下去了……”朱慈烺有些失望,但也很干脆地松開手道:“父皇昨日說有意讓你做東宮之臣可你不愿意,我也知道你拒絕的理由。但是父皇有父皇的難處,我沒有,我會給你一個交待。”方濤有些詫異于眼前這個小屁孩說得如此鄭重,不過他也不愿意就此擊碎一個孩子的夢想,當下也毫不客氣地拍拍朱慈烺的肩膀道:“行啊,我等著!”說罷,跟著小黃門大踏步地離去了。
朝云正在園子門口等著,看到方濤出來,含笑問道:“御花園景致如何?”
方濤沒好氣地回答道:“想要誆我過來就直接說么,用得著拐這么多彎兒?讓我逛御花園還不如讓我逛逛御膳房來得實在,最起碼還能跟宮里的大廚們切磋切磋手藝……”
朝云整個人頓時垮了下來,喪氣道:“本來還以為你能長點兒出息呢,沒想到還是廚子……”
方濤一遍往宮外走一遍興味索然道:“出息?答應他當官兒就算出息?那我也太沒出息了!若不是看在那個小屁孩兒還挺不錯的份兒上,我才懶得多待一會兒呢!”
朝云皺了皺眉頭,有些冷靜地說道:“大小姐剛才說,孩子好玩兒是天性,先帝當年剛大婚的時候如此,當今萬歲還是還小的時候也是如此,老侯爺的三位公子莫不如此。照我看,你小時候也不會老實到哪兒去!可是人之初生宛如璞玉,為何有的太子當了皇帝之后要么是桀紂之君、要么是庸碌之主?可見東宮諸人對太子們的影響之大!你說當今太子‘挺不錯’,但你可曾想過,若是讓太子繼續受那些腐儒的聒噪,將來他成年之后、即位之后會是什么樣子?你沒有功名在身,連個世襲的武職都沒有,萬歲也絕無可能讓你直接輔佐東宮,他所想的,不過是想讓你多多引導太子,別讓他跟那些個不著調的歷代帝王那樣……到時候毀了大明,也毀了所有人……”
方濤瞪了瞪眼睛:“沒那么夸張吧?敢情我一個人能拯救大明朝?開什么玩笑?這話傳出去我還不得被人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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